天色渐亮,冬日清透的阳光从窗户穿进来,照得赵棉雪脸色越发苍白。
医师收回把脉的手。
昨夜开了安神香和退烧药,一夜过去,再次被叫过来查看,这两天到底是亏了身子,女孩还有些低烧。
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一直守在床边,神情专注的公子,医师心中忐忑。
据说小姑娘是被公子吩咐锁在醉心堂的,造成女孩病痛的是他,如今轻易发脾气的也是他,果然传言不假,这种身份非同小可的贵人最是难伺候。
“世子,姑娘是因为寒气入体导致的高热,喝了两副药退得差不多了,不过还未痊愈,后续要注意防风防寒。另外在下观之,除了高热以外,她寸口脉动而弱,是受惊后气血紊乱,这几日最好静卧修养,不可再动心动气。”
长宏提着水壶进来,放下后道:“笔墨纸砚已备好,先生还请这边开方。”
医师如蒙大赦般站起来,“对了,如果她一直没醒,要叫婢女每隔一会儿喂些水——”正说到兴起,医师陡然想起,他跟公子吩咐这些做什么,还想叫公子伺候人不成?倒是大意了。
他赶忙别过头看向长宏,“叫府上唤个婢女来伺候吧。”
不等长宏搭话,一直在轮椅上沉默的萧彻道:“不必了,要做些什么,跟我说吧。”
医师说完后跟着长宏往外走。
临出门时,二人不由自主望向里面,说实话,从赵棉雪进府来,他们从未见女孩像现在这般虚弱过。
到底是个孩子,盖着被子都几乎看不出什么起伏,更遑论旁边的公子腿脚不便,两人如今一弱一残,怎么着都不像能照顾好彼此的模样。
不过又能怎样呢,很多事情就是不按常理发展的。
长宏两人去书房后,屋内又变得一片寂静。
萧彻定在原地许久,眼睛盯着躺在床上的赵棉雪,她闭着眼,那么安静,这回真的像个没有生气的布娃娃。
不过看着这样的她,他心里似乎也不太开心,赵棉雪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顶着张红扑扑的小脸,傻乎乎对着他笑才对。
怎么就高热又气血紊乱了呢?她不是大冬天穿得那么单薄堆一下午雪人都没事吗?她不是壮得像头小牛犊吗?
仔细打量人许久,萧彻终于动了起来,他滚动轮椅到她的床边,生涩地拿着小茶盏给她一点一点的喂水。
正莫名盯着赵棉雪嘴上的干皮出神,眼神一瞟,瞟见了睁得奇大的眼睛。
赵棉雪醒了!正呆呆看着他。
但醒了好像也没什么改变,他们一个不问话,一个不说话,感觉房间比刚才还安静。
萧彻脸色一如既往的稳定,惊讶过后竟若无其事地将停在半空的勺子继续递到她嘴边。
“喝吧。”
毒药吗?
赵棉雪下意识往被子里瑟缩,身体都忍不住颤动了一下。
她怕他?
萧彻都不知道该不该高兴了,不过他难得这么伺候人,对方怎么能拒绝呢。
“张嘴。”他说。
赵棉雪小心翼翼喝了下去。
紧接着,突入其来的通报打破了二人诡异的氛围。
正门来人传话,赵家上门闹事,此地亭长来访,容妈妈劝阻斥退不得,倒是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眼看不好收场。
要是引起大的骚动,被当阳那边知道了,总是不妙。
萧彻放下碗勺,烦不胜烦道:“怎么一回事儿,不是解决了吗?她们如今来闹事是想作何?”
“说咱们府上无端扣留他们家中人,如今过年过节,他们只想接回孙女,合家团圆。”
真是天大的笑话。
萧彻作为此间主人,思索一番后带着人去了揽风堂,他没看到女孩在身后亮起的双眼。
那王亭长带着一队人,眼朝下,鼻孔朝天地站着,好一个趾高气昂的样子。再看他们腊肠一般的猪嘴,一个个该是被好酒好肉款待了一番,吃得油光满面。
赵家一群男女老少倚靠这些牛鬼蛇神,在旁边又是撒泼,又是声泪俱下。
见一个坐着轮椅的孩子被推出来,他们心中越发轻视。
于是好戏上演,萧彻坐于高位,静默旁观,容妈妈和另一位嬷嬷场下“舌战群儒”,揽风堂无声之间大门外便站了两排虎背狼腰的护卫,领头的李林带着一个人进了院内,立于门外,听候吩咐。
但凡是个势弱的,识趣的,便能听出其中的敲诈,乖乖息事宁人。
萧彻自然也知,按理说他根本不需出面,但他突然很感兴趣,赵棉雪同吃同住了九年的家人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呢?
在场上看了一会儿,他便开始厌烦了,他们一点都没有她可爱。
大厅里的争论越发激烈。
萧彻听够了来龙去脉,开口道:“停下。”无人理他,他将旁边的茶盏重重一放,哐当一声,众人声音顿息,视线聚拢。
赵奶奶和王亭长这才发现,这男孩来了半天都没说过话,此刻沉着脸的样子倒还有些唬人。
萧彻一一扫过他们道:“都说够了吗?”一帮吊儿郎当站着撑场面的士卒被这模样唬得不禁微微站直。
萧彻看向方才那个年纪不大,趾高气昂的人,问:“你便是此地亭长?尘乡人?”
王亭长心头有些打鼓:“怎么?”
萧彻得了回答,无视道:“李林。”
一长相威严,身形喷张的大汉进门,抱拳道:“属下在。”
“将他扭送至尘乡三老处,其余人,统统乱棍打出去。”
“是。”
王亭长见这架势有些慌了,大声道:“慢着,小子你好大胆,我——”话都没说完,几个护卫上来,一手就把人按在了地上。
起先想看赵棉雪家人的兴致已消失殆尽,萧彻低声命长宏推自己回去,轮椅刚动,却见一片混乱的大厅之外,赵棉雪不知何时来的,竟扒在门框那儿战战兢兢地看着里面。
萧彻恍然想起,她是比他更提前熟悉了这座宅院的,听到消息寻来这里倒也不奇怪。
于是他滚向她,伸出手,想牵着人回醉心堂。
赵奶奶被护卫大手提着往外拖,吓得要死了,哀嚎间看见一旁的赵棉雪,忙大呼道:“棉棉,棉棉!救救奶奶,奶奶可是来接你回家的啊!”
当事人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选择的权力或许并不在赵棉雪,可因她而起,似乎也该由她划上句号。
萧彻的心跳陡然变得有些快。
他隔着人群看她似乎带着犹豫的眼神,抬手道:“停。”
混乱的场面暂时止住,他不再继续滚向她,而是看着她,暗含威胁道:“赵棉雪,过来,来我这儿。”
赵棉雪眼神闪躲,她听出他的意思,却快步走向了另一边她以为的救赎,她如今宁愿节衣缩食在赵奶奶手下讨生活,也不想再待在阴晴不定的萧彻身边了。
见她避之不及的动作,萧彻拳头一紧,眼中风暴顿起。
一旁的赵家也有些不敢置信。
不过,既然赵棉雪过来了,这事儿也算结束了,他们已经管不得什么好处不好处,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鬼地方。
赵棉雪却紧张得不得了,站在赵家人旁边捏着手头也不抬,坚决不看萧世子,可等了一小会儿,公子竟然没发作。
她听见萧彻的轮椅重新启动,滚到了门口。
“李林。”他慢悠悠开口,笑了一声,嗓音很轻,“我改变主意了,王亭长,即刻杖杀,其余人,”他背对着赵棉雪,“既然是棉棉自己要回去的,我还能说什么呢,放他们走吧。”
被下了判书的一群人面色惨白,王亭长被拖走的同时惨叫如杀猪,赵家跑得仿佛身后有鬼追。
腊月二十七下午,阴。
跟随家人,她启程快步回乡下,他转身车马上当阳,孽缘一般的遇见和友情似乎该终止于此。
可长宏跪坐于车厢内,眼睁睁看着公子在棋盘上黑白分明地摆出了三个大字——赵棉雪。
他固执地盯着它们,直到在摇晃的车厢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