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兴天化十一年,深秋。
泛黄的枯木散发着干燥苦涩的味道,背着背篓的女孩焦急地在山间狂奔,淹没至小腿的枯草被她踩得簌簌作响。
迎着狂吹而来的秋风,漫天似乎都是她喘息的声音。
“哞——”停下来大喊一声,汗水从她的额头冒了出来。
牛趁吃草的时候溜了,牛毛都找不见一根了,赵棉雪顿时慌乱起来。
急忙奔跑至矮山之巅,风声在耳边肆虐,白云被吹着席卷向前,发丝在鬓边飞舞,她停下脚步放眼远眺。
山脚金黄色的麦田里,低头吃得正欢的那只可不就是!
赵棉雪的心先是重重放下,随后泛起忧愁。
一个坏消息,牛吃了麦子,一个好消息,牛吃的是自家地里的,可回家以后她大概都免不了一顿责骂。
赵棉雪皱着小脸低头叹了口气,小人一个,带着老气横秋的滑稽。
短暂沮丧过后,她理了理身上背篓的肩带,拿着镰刀往山下走。
临走时她向村口远眺,黑白分明的大眼中盈满了期待。
今日是她娘许瑛回家的日子。
那片麦田在靠近赵家院子后山山脚的地方,赵棉雪牵上牛准备从后方绕到前院,隔着一段距离便听见了屋内人在高声争执。
你来我往的话语中,熟悉的字眼跑进耳朵里。
“她奶,说话要讲良心!说好了五十两的彩礼钱,你们前年要点儿,今年要点儿,我儿媳妇没见着几面,钱倒是要给出去了,今日也少闲话,要么给人,要么还钱,你们看着办!”
这是三表婶的声音,一个平日来家里对赵棉雪颇有几分笑脸的人。
她好奇地停住脚步,躲在墙跟下偷听。
“草娘,都是一家人,别这么大气性嘛。既然将棉棉许给你家虎子了,我们还会赖账不成!可她才多大点啊,十岁的毛丫头,你们再等两年。”赵奶奶笑着打哈哈。
草娘并非好打发之人,嗓音尖利道:“她年龄不大,我家银子就烫手吗,非得往你们赵家扔?我不管,今天非得给我个说法!”简陋的四方桌被拍得哐哐作响。
赵奶奶推脱不得,索性道:“实话跟你说吧,一个丫头片子而已,也不是我们不放!但瑛娘不答应啊!她整日把这女儿当个宝,回来要是不见人,我们可禁不住她折腾。”
“你怕瑛娘?笑话!”
“你不知道,自从二郎死后,她性子大变,稍有不顺就又是哭又是闹,不说摔桌砸碗,上次家里厨房都差点被一把火点了个干净,泼辣得很了!”
草娘满脸怀疑:“莫不是诓我吧?”谁不知瑛娘这人在亲戚中最是随和。
“我诓你作甚!今日正好她回家,不信你等她回来亲自看看就是!”
赵棉雪听得一头雾水,虎子她认识,三表婶家的傻儿子,她什么时候答应去给虎子做媳妇儿了?
一群自说自话的大人!
屋里的人约定好后又变得和睦起来,饭菜被端到桌上。
赵棉雪疑惑又胆怯,干脆揣着许瑛上次回来悄悄给她的杂粮饼,牵着牛重新去山上。
她也等阿娘回来,到时候可没人敢骂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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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半日路程左右的硕果镇东边,一座精美的宅院里,厨房众人正聚在一张四方桌旁吃饭。
往日精神饱满的许瑛今日端着碗食不下咽。
到众人散罢,收拾碗筷的廖婆婆才拍着她的肩膀安慰道:
“瑛娘,别难过了,你手艺这样好,又是从萧府出去的,重新找个活儿干还不是手拿把掐的啊。”
许瑛扯着嘴角露出一个难看的笑,没有说话。
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三年前,丈夫死了,许瑛带着一个女儿,几乎是被赵家赶出了家门,她那时是想过随丈夫去的,可是七岁的赵棉雪这样小,这样可怜可爱,许瑛丢不下。
天无绝人之路,就要流落街头之际,她下定决心带着女儿去人牙子处典当自身,恰逢萧府招厨娘。
赵棉雪太小了,带在身边没有办法上工,经次一遭,性格大变的许瑛气势汹汹带着女儿回到了银杏村。
赵家必须帮她带着孩子!
赵家的屋檐下必须得有她孤儿寡母的一席之地!要不然她死也要拉这群人垫背!
许瑛是软硬兼施才换得了如今的场面。
赵棉雪暂住爷奶家,她会拿出部分工钱当作抚养费,每一旬抽时间回来一趟。
她不在时女儿注定会受些苦,可也没有办法。
这三年,许瑛都是为府里的管事和几个留守的下人做饭。
这座牌匾为萧府的别院,平日似乎被人遗忘。可就在五日前,别院的主人到来了,听说是一个断了腿的小公子。
这本该与许瑛这等做饭的关系不大,可谁曾想,府里自此开始大刀阔斧地整改。
许瑛被辞退了。
离契书到的时间还有几个月,萧府也没亏待她们,月钱足月发放。
主家仁至意尽,许瑛却感受不到喜悦,只有无尽的恐慌。
她帮着廖婆婆收拾碗筷,犹豫着问了问,“听说辞退我们的是那位小公子身边的妈妈?”
廖婆婆的儿子前日被提去醉心堂做门房,消息更为灵通。
廖婆婆啧了一声,“可不是嘛,听说那位妈妈气势大得很,贵人就是不一样,身边一个下人都跟主子似的。”
许瑛思索一瞬,“是那位每日都要检查饭食的妈妈吧?今日怎么好像没见到,莫不是已经来过了?”
“没来过,你看你刚才走神,饭桌上前院洒扫的那个丫头说了,昨天晚上府上来了客人,那位容妈妈忙着安排小公子和客人在周边游玩呢。”
“是吗?”
“可不是,这些贵人哟,腿断了也不消停的,不过也去不了多远的地方,估计就在东门外的那座园子里游逛吧。刚刚东门门房说看见一堆人往那边去的。”
廖婆婆嘴上不停,手上洗碗的动作也没停,旁边的许瑛听了话后抿抿唇,眼中越发坚定,下定了决心。
今日已经是她做工的最后一天了,许瑛没有时间犹豫。
她要最后求一求那位容妈妈,她可以不当厨娘,只要给她一份活计,砍柴烧火,洒扫洗衣,怎么着都行。
只要两三年就好,那时她的棉棉已经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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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门外不远处那个园子是许瑛走小路回银杏村的必经之路,这园子也属于萧府,但还没有纳入府内,听说这几天工人正在把它合并到府内来。
许瑛往常回家都从这边的墙角过,帮廖婆婆洗完碗,她就凭借对地形的熟悉找了过来。
园子里很安静,假山凉亭,池水曲桥,穿过后便是一片美丽的银杏林,树林里铺设了蜿蜒的青石板小路,蔓延至凉通河西岸,西岸对面便是一片美丽的草地,尽头是巍峨的高山。
凉通河的一截被围在了园内,尤其适合在岸边踏青。
许瑛一路看过去,没有心情驻足欣赏风景。
冷风狂吹,银杏乱舞,枯叶被踩碎,发出沙沙的声音。
她寻到了岸边,没有见到容妈妈,倒似乎见到了那位断腿的小公子——萧府真正的主人。
许瑛将身子掩在一颗树后,蹙眉思索着,踌躇着,半响不敢踏足出去。
她其实不是个大胆的人。
正值秋汛涨水时节,岸边的草多了几分河水的滋润,似乎要比其余的地方黄得慢些。
那张看起来极为贵重的紫檀木轮椅上,侧身坐着一个人,许瑛躲在斜后方的位置,只隐约看见男孩的侧脸。
男孩旁边,一个半大的少年叉腰跺脚,正愤然说着什么。
估计两位都是主子,他们身边的小厮垂着脑袋,被远远打发到一边站着。
本来就胆怯,这下说什么许瑛都不会去触这个霉头了。
她扶着树干垂眉耷眼,正待转身离去,身后突然响起威严的嗓音。
“你是何人!”
一位面容严肃的中年妇女赫然站在许瑛的身后,她怀抱着毯子,身后带着两位婢女,各拿了炉子杯盏。
这是那位容妈妈?
许瑛心中一喜正要说话,其中一位婢女端着的杯盏砰然摔落在地,她面色惊恐指着岸边道:“公子溺水了!”
公子,哪位公子?!
众人看向凉通河岸,刚才叫嚣不停的半大少年身子半截坠入水中,被涨势汹涌的河水不断冲刷,他双手抓住就近的轮椅,正垂死挣扎着准备上来。
小厮们也才将将十四五,见状险些吓破了胆,忙从远处奔过来。
几方都是呼喊声,匆忙的脚步声,杯盏火炉的坠地声,充斥耳边的还有呼啸的风,奔腾的水。
“萧彻,你傻了吗!拉我上来啊!”萧基害怕不已。
萧彻的轮椅陷在岸边的泥土里,到成了最稳固的东西,他平淡无波的眸子看向河里的兄长,随后视线慢慢移到他抓住自己轮椅的手上。
萧基力气真大啊。
背对众人的地方,男孩嘴角挂上浅笑,他似乎发现了什么极好玩的事儿,伸出手一根一根掰开了少年的手指。
萧基见鬼般,满脸都是惊恐。
“噗通——”少年坠入水中。
“救人!快救人!谁下去救人!谁救上来大公子,府里重重有赏!”容妈妈彻底慌了。
河水不深,大概淹没止少年腰际,可初来此地的大家都不知道,只被秋季的水势吓得肝胆俱裂。
容妈妈面色一片焦急,要是大公子命丧于此,她们恐也不能活命。
正六神无主之际,一道纤细的身影从侧边冲向前,决然跃入水中。
凉通河乃乌江一大支流,流经无数城镇村庄,沿岸村民少有不会游水的,许瑛也是个中好手。
然而萧基被吓得六神无主,许瑛游过去后他像抓到了救命稻草,牢牢将人抱死在怀中。
“公子,你稍微松松手,我这就带你上去!”许瑛好言安抚道。
萧基慌张不已,厉声道:“少废话,你快游!”
萧家公子从三岁开始就学弓马骑射,真正是未文先武,萧基虽年仅十四,手上力气也远非平常少年。
许瑛只觉自己仿佛被水草困住一般,白费力气。
挣扎即将耗尽气力之时,她索性放松身子冷静下来,再次说明情况的严重性:“公子,别慌!你如果继续这样捆住我,你我一个都活不下去!”
萧基终于不敢摆脸色,但许瑛已无力气,一个猛浪冲来,两人被河水起起伏伏冲往下游。
容妈妈已经去叫了下人,但却快不过水流。
许瑛被冲走时看向站着乌泱泱一堆人的岸边,那坐在轮椅上的男孩看起来和她的棉棉一般大。
可不同于赵棉雪的天真可爱,他看向他们的眼神,冰冷地仿佛看两具尸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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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