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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玉在前 第44章 国祠神安·肆

作者:衔吞物工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4-01-14 14:46:09 来源:文学城

等张意之从佘氏那里出来天色已经很晚了。

月照天明,万籁寂静,胜春之象,可见一斑。

她面色扭曲捂着肚子,脚下快一步再快一步,撑着快要昏厥过去的身子,摇摇欲坠。

她临了告别退安佘氏,自己独自一人摇摇摆摆走在空无一人的小径上,眼前已经出现了重影,浑身的力气也已经疲乏。

“嘭。”终于,她再也支撑不住她自身的重量,咬着唇含着声跌倒在了一边的花丛中,剧痛在胃中翻滚,冷汗已经打湿了衣衫。

“啊呀!”一声尖叫,她朦朦胧胧听见慌乱的脚步声。

锦绣衣裳笼罩住了她,并不温暖,相反有些凉滋滋的。

她跌落在一个怀抱中,模模糊糊感受到哭泣时的颤动,泪水粘在脸上,似乎又回到了昨天。

她听见佘氏强忍着却又忍不住说:“我知道,你喝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不是我的阿玉,可你是谁啊,你为什么要把那碗粥喝下去呢?”

“请府医!请府医啊!救救我的孩子……谁来救救我的孩子!”

那些杂乱着的四散开的声音与脚步声在她的耳边炸响,她好像被谁抱起来又放在什么地方,软绵绵的却带着刻骨铭心的苦痛,叫她忍不住蜷缩成一团保护自己。

快要昏过去之前,她在一片祭白中卧着,四周不见,万物不识,却忽然有一阵温柔的力道搭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揉了揉她的头顶,她听到只有一道声音,熟悉的、却又似乎不是那么熟悉,在她耳边轻轻说道:

“阿玉。活下来。”

之玉,那曾是她给自己起的小名。

只是后来,老师走了,那个名字被搁置,再没有人那样叫过她。

那个故事,现在不方便提起,或许很久之后她会自然而然记起来,然后笑笑,像是别人的故事自然流出。

*

张意之在昏迷中,见自己被困在一面镜子里。透过那面镜子,她能很清楚看见‘自己’所做的一切。

镜子里有一道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呼过来,指使着自己跨过一道一道火盆,而自己穿着从没有见过的,松垮青蓝色褂子配月光白金线软裙,头上带着点翠流苏低头跨盆的自己,手里紧紧拽着裙子一角,垂眉敛目,像是听话的提线木偶。

当大堂前严阵以待的长褐赤面祭祀庄严敲响第三次鼎钟,张意之跨腰迈过了第三个火盆,大堂里只静静流淌着钟声,可她却从其中听到了绝不一样的反响。

“我要走了。”

很轻很淡的陈述句。

张意之试图抬起头,确实也从薄雾一样漂浮着的影子里看到一张相似的脸庞,迟迟没有出现给自己预见的‘张意之’突然出现在那里,可张意之有预感,她不是突然出现的,从她来到这里,尽管一次都没有出现过,却始终静静潜伏在自己身边。

“你要去哪。”

瞬时间,风声止,万物静,她似乎与她正对。

“我要去我该去的地方。”‘张意之’穿着水红色的长衣,裸发飘在空中,温和看着地面上抬着头的张意之,她怜爱地伸手触摸张意之的脸颊。

“可明明你才是张意之,我不属于这里。”张意之总觉得隐隐见过这幅场景,却又无论怎么想都想不起来。

“不,我不是。”‘张意之’启唇轻轻说道,“我是张氏嫡长女,是京都有名的才女美人,是太子沈晏清的太子妃,是皇后张氏,是大权旁落的谋逆罪人,唯独不是张意之。”

皇后张氏,赐毒酒一杯,她饮下毒酒,跌倒在屋里的台阶上,金丝银线缠绕著她脆弱的脖颈,皇后华丽的衣裳随着她咳出的血沫沾染玷污。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想要最后为自己擦干净嘴边的污秽,却无论如何都没有力气,她用力想要往外爬,逃出这空荡荡的皇宫,想要最后再触摸一次阳光却无论如何都伸不直指尖。

在她凄凉的声音里,张意之抬头,窥尽了她短短的一生,就像是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

从襁褓中,陆家倒台、陆皇后自缢、太子被送出宫去国庙祈福,时局动荡,一波三折,赋予在‘张意之’小小的一粒灰尘之上便是身上“凤命”的光彩逐渐褪去。七八岁时她已经渐渐懂得一些事理,最先领会到的就是身边人晦暗的目光。

太子不能回宫,则太子妃这个封位便视之为耻,她从万目敬仰的赞叹惊艳到跌下神坛黯然失色只用了短短一年,尽管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尽管那时侯自己什么都不懂。

可女子的姿色是掩盖不住的,当她愈发出落,才气渐重,她已经可以凭借着名门家闺以及姣好颜色在京中留名的时候,太子又突然回来了。

于是其余的匆匆被洗去,她又被冠上了太子妃这颗闪烁的明珠。

张家不再允许她“抛头露面”,她不能再去诗社,不能再见闺友,那些名气犹如湿漉漉的雾气在日出前消散了。

她再次被关进小屋子里,宫里请来了礼仪嬷嬷教她行走言谈。她向来聪明,且逆来顺受惯了。那些东西,她学的很快。

她第一次见沈晏清是冰雪消融的春日,瘦雀雀有些沉默的小孩子眨着密长的睫毛背着手站在高一头的哥哥身边,可偏偏哥哥毕恭毕敬,而他面上不惊不喜。

她依从嬷嬷的话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给他行礼:“意之见过殿下。”

那是头一次她正儿八经行宫礼,可是后来嬷嬷说自己行礼行的好极了,真是名门闺秀的千金小姐。

她不知,只是抬头时忐忑看了一眼那小殿下,见他的眼神“噌”亮了起来。

后来种种犹如春水江木,一切都好像顺理成章,殿下不敢明目张胆来见她,每每来都是借着要与哥哥商讨事情的名义。

她收拾妥当婷婷袅袅去往大殿,哥哥坐在主坐上,垂眸不紧不慢喝着一盏茶,殿下坐在他身边,眼中似有虚幻,飘忽不定瞧着门影处的日光。

她后来也好奇,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于是有一日清闲时候便坐在他的位置朝着那影子处看去,除了明晃晃的虚影便再看不见什么东西。

她、哥哥,还有那个太子,三个人就像是在扮演别人的角色。彼此不了解,彼此也不必理解,所有人说着不应心的话,所有人都像戴着面具一样虚伪。

她向来看不透那个时常笑着却偶有阴霾的殿下,他来,并不与自己多说,有时候是一幅画有时候是一朵花,只要自己接下,他便十分高兴。

就宛若一个孩童。

直到有一天,他手里捧着两朵重重叠叠盛开的白花,双眸亮亮,宛若献佛:“喜欢吗?”

她抿着嘴告诉他:“臣女很喜欢。”

“那我日日给你送来好不好。”他仿佛惊喜非常,马上就承诺下。

“咳咳咳。”屏风后面坐着默默喝茶的哥哥突然咳嗽几声。

她担忧抬头看向眼前的殿下。

“我确然不方便日日送来给你的……不如,便送到子礼那里去,这样也不算失礼。”他当机立断。

她送走了他,手里捧着那两朵盛开着的白木槿,站在空荡的大殿中。

可她素来最爱,是一点朱砂色染就的西海棠。

这样的花太娇弱又不染,捧在手里就像是要碎掉了,她心生怜悯却又怒其不争。甚至有时候伤时感秋,心里想的未尝不是含沙射影痛恨自己便犹如此花,有心想做枝头上秾丽的盛春,却被迫雕琢成一朵高凳上娇养的木秀。

张演之看出她眸边含着的薄薄的一层泪,便站在屏风边:“既然不喜欢,得了便放在我那里,不必放在跟前。”

他总是愿意给她最大的成全,便是改变不了所谓皇命,却千方百计想要将自己护在他的羽翼下。

“哥哥。”她欲言又止,终究未置一言。

那一日很快过去,就像平常一日一般毫无征兆。

可是后来不久,她不知道的怎么就病倒了,没有由头却又顺理成章,天定的福气也总有耗尽的时候,更何况她日日强颜欢笑,已经许久没有偿畅欢。

那一段时日,时常清醒有时候又糊涂,日日躺在床上,静静听着耳边的鸣音。她听着陆氏的故事长大,在梦里一遍一遍窥见她与陆氏毫无二致的结局,一点一滴耗尽心血。

梦里无一不是哥哥身穿铠甲面染鲜血,身中百箭惨死在玄武门外的画面。已经成了陛下的殿下就冷冷站在自己面前,他温情不在,叱问她为何像他那个薄情寡义的生母一样造访。

他下了斩首的命令,张家数百人口,无一幸免……

她夜里抓着胸口的衣裳惊坐起,冷汗打湿了鬓发,而她似梦似醒,大撼。

她这便知道,陆皇后已经成为她永逃不过的一道噩梦,她预知张家最终不过凌迟如陆家,那与其说是一场梦更不若说是一场卒于白日的预言。

而梦的最后,是一道模糊的身影,如鹤如松,背对着她立在台阶下。

她被赐鹤酒,气血殆尽在空荡荡的大殿之中,不知为何,她看见那道身影突然就安祈很多,用尽最后的力气:“大人啊!请您给我体面!”

很久没有回应,她的热泪一滴一滴落在血泊中。

梦里有一道声音,问她是要这么浑浑噩噩下去,还是舍出命来求见一个清白……

‘张意之’选了什么不言而喻。

她就快要消散了,身体变得很淡很淡,却仍旧含泪笑着:“我与哥哥本就是下凡历劫的金童玉女,我们同时生、合该也同日死,这本是我们的宿命。可我不甘心受污蔑,不甘心被利用,不甘心无能且被骗。”

“上一世缘分已尽,我该走了。这辈子,且看看,若是你,又该如何解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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