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榯怔住了。
面对敌军时,他果断冷静,无论在怎么混乱的情势中,他总能迅速敏捷地辨识出危险所在,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断敌人的后路。
可当朱煦用微嗔的口气埋怨,水汪汪的圆眼里泛着委屈的水光,长长的睫毛有些湿润,怔怔地望着他时,他手足无措,目光局促。
"煦煦,我……"
殷榯伸出手想安抚她,可手才刚要碰触到她的脸颊时,她倏地转过身。
殷榯暗叹一声。
他本想着等休沐快结束时,再告诉她前去江北驰援陶老将军的事。太早告诉她,只怕整个休沐期间她都要沉浸在离别的气氛中。倒不如先让她无忧无虑地与他一同享受难得的休沐,最后再来面对分别。
可南安王问起了,殿下是王,他是臣属,不得不道出实话。
果不其然,小娘子一听见这消息,彷佛得了什么噩耗似地垮下肩头。
殷榯在安慰小娘子这方面简直笨拙到了极点,憋了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只好拾起暖炉放在她手里。
朱煦捧住热乎乎的暖炉。
见小娘子情绪稍缓,殷榯轻声哄着。
"煦煦,是哥哥的错,下次我不会再瞒着你,你别生我的气了。"
朱煦还是没转过身。
半晌,她开口,缓缓开展的声音听起来有股湿意,凉凉的,像一朵浸在雪水中许久的白茶花,清新,哀伤。
"哥哥,我没有生你的气。"
殷榯摸了摸她的乌发,问:"那你怎么了?告诉我。"
那声音有些落寞的意味:"缝制给你的脚套要时间,做你爱吃的柿子膏要时间,研制给你的伤药也要花时间,可你就要走了,我什么都来不及准备。"
殷榯垂下浓黑的睫毛。
原来,让小娘子伤心的不是他又要出远门,而是没有足够时间为他做更多。她明事理,不愿以亲情羁绊住他,只是将要为他做的事一件件记在心里,一件件按部就班完成。
细软的发丝在他手掌中静止不动。
"哥哥还没要走,这次休沐一个月,才过了十日,还有二十日。"
朱煦心情松快了些,喃喃地道:"还有二十日阿……"
殷榯点头:"对,上元节过后大军才要开拔,离我离开的时间还早。"
朱煦嗯了声,终于转过身来,软软地躺在殷榯的腿上,柔软的手掌紧紧握住他的,闭上眼。
随着时间过去,她呼吸平缓下来。
殷榯俯首,凝望她。
朱煦睡着了。
没有哭,没有闹,更没有责怪他,安静,承受,忍让,她将她一切难过都埋在心中。
小时候每当她伤心,每当她碰上不想面对的难题时,她就会倒头大睡,睡个大半天,有时候甚至睡上一日一夜,彷佛大睡一觉就能将烦恼抛在脑后。
而每次她睡饱后,看似心情好转精神十足,可殷榯知道,她并非不在意了,只是选择接受。
马车驶过高低起伏的雪地。
小娘子发髻上的鎏金簪轻轻晃动,发出闪灼的光辉,像只小巧可爱的灯笼。
上元节县城有灯会,小娘子许多年没去过流光溢彩的灯会了。这些年的上元节,他年年都不在。
他知道,其实她一直很想去灯会,去逛逛喧哗的街市,看绚烂的烟火,去凑属于年轻小娘子的热闹,可没有他在,她不敢。
昔年灯花婆婆变成黑衣刺客扑向她的阴影,还余悸犹存。
今年的灯会,他会亲自陪着她。
-
马车抵达殷府。
朱煦恰好醒了,揉揉眼,看着窗外层层落落的府邸。
饱觉一顿,她精神好多了,眼神清亮。
下车前,殷榯突然叮嘱她。
"煦煦,这次回来我已让四叔写信给谢家,解除你我的婚约,这事只有三叔与四叔他们知道,其他人都不晓得,你千万不能透漏给任何人。"
朱煦微愣。
哥哥真的解除婚约了。
心里掠过一丝丝奇异的感受,酸酸的,有些苦涩。
为什么会如此?
她不是一直将殷榯推出去吗?她不是一直以为自己很大度吗?可为何殷榯真的解除婚约时,她心上却有股钝痛。
"煦煦,怎么了?"
殷榯以为她身子不快,担心问。
朱煦摇头,抿唇,强颜欢笑。
"没事,我只是讶异哥哥的动作这么快,已经写信给谢家了。"
殷榯解释:"若不尽快写信,四叔他们就要开始筹办我俩的婚事。"
朱煦点头。
可有一瞬间她觉得腹中在翻搅,有什么压抑住的情绪在与她的理智拉扯,这种感觉让她很难受,彷佛她被撕裂成两个人,一个往右,一个往左,她就要裂开了。
"草萤姊姊与非衣姨也不能让他们知道吗?"
朱煦顺顺气,问道。
"是,解除婚约后,我与你便就此没有任何关系,以二叔母的性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来吃绝户,届时你在铺子里存放的银两,极可能会被二叔母以你无夫无父的里由,全部吞掉。"
青年说这话时神色平静,可浓烈的眉眼却结了一层冰似地,冷漠,防备。
大魏的女子纵然家产万贯,可一旦成了寡妇,或是成了孤女,若不赶快找到一个男人嫁了,或是寻个赘婿入赘,族中的亲戚便能以她是绝户的理由,侵吞她的家产。
殷榯为防吃绝户的情事发生,便要朱煦先不要声张。待朱煦与别的男子成亲,就再也无人能碰她的积蓄。
不过,朱煦显然听到的是另外一个重点。
她很震惊,嗓音颤的像被朔风吹过颤动漂浮的浮萍。
"哥哥为什么要说我与你从此没有任何关系?难道我不能继续做你的妹妹吗?"
殷榯知道她在害怕什么,顷身向前,鼻尖几乎抵住她光洁的额头,轻轻捧住她荏弱的双肩。
"方才是我话说太快,我的意思是,我与你不再有婚约,不再是未婚夫妻关系。"
"那我还是你的妹妹吗?"朱煦锲而不舍,非要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低而哑的嗓音落在她头顶。
"只要你将我当成哥哥,你便永远是我的妹妹。"
他毫不犹豫,一字一字地道。
朱煦心定了,抬起杏眸。
四目相对。
殷榯离她很近,黑眸里的坚毅清晰可见,喉结缓慢地滚动着,颈子下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隐隐浮现。
一片花瓣飘落入心头。
今天的哥哥似乎特别英气硬朗,鼻梁高耸,眉骨宽阔,坚定与温柔,在他深邃的双目中轮番荡漾。
看起来很……俊美。
朱煦压下心口的紊乱,答应他。
"好,我会守口如瓶的。"
之后,殷榯扶住女孩的腰肢,托着她下车。两人一同看着暮色中的宅子,朱煦紧紧挨着殷榯的手臂,她突然觉得这座宅子大得像一幢皇宫,又小得像一座牢笼。
多少女子为了想要有个归宿,为了证明在家宅中有一席之地,争斗争权,到头来将自身葬送在里头?
"走吧,我们一同去向四叔禀报我的决定。"
殷榯的意思是,让朱煦接收大爷的那一份独立出去的决定。
朱煦侧过脸去看他。
他仍是一派淡然,从容持重。
为了让她走出大宅子,为了不再让她被二夫人欺辱,殷榯不惜动摇殷家的根本,此举一定会被老太太惩罚。
朱煦很替他担心。
不过他自己却显然一点都不在意,或者说,只要是他下的决定,无论面临多么险峻的情势,他都必定矢志达成。既然已做好最坏的准备,他便心无旁鹜,将全副精神放在应对之上,害怕也无用。
殷榯觉察出朱煦的顾虑。
"待会无论发生什么动静,你都别出声,一切交给我。"
殷榯道,黑眸平静的像夏日无风清朗的夜晚。
朱煦点头,眉眼弯起,朝他一笑。
-
厅堂。
匡当一声,瓷盏碎的满地都是,剧烈清脆的声响让在场众人为之一震。
老太太高坐首位,三对中年夫妇侧立,仆妇们出去前将按老太太的吩咐将门窗关得极紧,免得走漏风声。
二夫人多年来与老太太井水不犯河水,老太太不满她的出身,但看在育有进宝的份上,没有苦劳也有功劳,虽不到勾心斗角彼此怨憎的程度,却也还算相安无事。
可眼下老太太对二夫人发了一顿大火,话里话外质问二夫人吃里扒外,买通帐房作假帐,将本该属于朱煦的利润算少了。
二夫人被吓的肝胆俱裂,魂都快飞了,沾眼抹泪间,噗哧噗哧的已经跪下。
"冤枉啊,君姑千万别听六郎胡言乱语。"
二夫人指尖颤抖,比着殷榯,众人质疑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他脸上。
厅堂的蜡烛在殷榯身后错落,燃烧,昏黄的逆光自额前头下阴影,将他的神情完全掩住。
他高大挺拔的身躯屹立,像高山一样,而二夫人试图以妇人家的撒泼装可怜扳倒他。
"我尽心尽力相夫教子,整日待在内宅之中灰头土脸的,哪懂得外头铺子的门道啊?"
二爷脸色铁青。
他对帐房将本该属于朱煦的利润算少了,归到其他三房手中的事未必不知情,只是睁只眼闭只眼。
然而东窗被抬到老太太跟前,被毫不留情地告发了,还是被自己的侄子告的,着实让二爷下不来台。
二爷直着脖子喊人:"夫人别东拉西扯的,你这些话都讲不在筋结上,越说越糊涂。"
三爷慢悠悠地道:"二哥,有没有作假帐,把各地铺子的帐本拿来算一算,跟总帐比对就一桩桩点破了,不就能还三嫂一个清白。"
听见帐本两个字,二爷灵机一动。
他露出苦笑。
"煦煦的布料在各个铺子都有卖,绒线铺,缎子铺,绸绢铺,有的是做为成布卖,有的是做成衣服卖,还有她做布用的生丝,有的是直接跟殷家的桑园采买,自家人做买卖价格便宜,咱们看在她孤苦无依的份上,少赚她许多钱,可有的生丝是跟嵇家桑园买,价格贵的多,成本不同,卖出的途径也不一,利润自然天差地别,要怎么一条条算?"
起初,二爷确实是被殷榯冷峻酷烈的神色给吓得慌了。
然而他算准殷榯没做过生意,不懂作帐的复杂,以及布料出入的管道,便大起胆子拿帐目做挡箭牌,顺道将卖给朱煦的人情拿来说道。
往常他自然不必怕,只要他否认了,没人敢来追究。
可今时不同往日。
这个当年被老太太几乎以驱逐的方式排挤,年纪小小便离家去军营历练的侄子,已不能用威逼的方式逼他退让。
殷榯凭着对兵术的熟悉,多年刻苦耐劳,干军阶最低的劳役,一步一步升上司尉,他气度恢弘,不可冒犯,周身自有一股不厉自威的气场,更别提他身负武艺,随便手一悠就能将在场每个人压在地上打。
然而隔行如隔山。
二爷就不信殷榯能看懂帐本。
就算看得懂,他也没耐心算,帐目千丝万缕,跟团毛线一样,想将它掰得丝丝分明,这要费上多少功夫阿!不过一个小娘子而已,哄哄得了,男人嘛都是这样,嘴上会讲,等小娘子情绪一过,就不必再费心力,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这么一想,二爷得意的嘴角都要弯起来了。
殷榯捕捉到二爷的侥幸,冰冷的视线扫过二爷的颈子。
二爷瞬间有股刀刃架在脖子上的错觉,不禁抖了一下。
殷榯站的直挺,道:"帐本的确复杂,但要一条一条算,也不是难事。各位叔父,我手边有整理好的帐目,短缺的数字已经统算出来,还请过目。"
三爷与殷东山接过帐本,殷榯也给老太太奉上一本。
二爷则几乎是用抢的,粗糙的手指扯开细薄的纸页,杌人的数字冲上眼帘时,他呕的肝火往顶门上攻,扭头瞪着一脸无辜的二夫人,咬牙咬的恨恨作响。
"你这妇人,竟背着我们几个兄弟,暗自吞了这么多钱!"
殷东山啧啧出声。
"吞掉的钱有一半是从煦煦的布料利润拿取的,二嫂,你平日没少欺负煦煦,老去母亲跟前嚼舌根,说她拐走了大爷留给子季的份额,让她不时被母亲在祠堂罚跪抽藤条,可私底下,拿走大爷钱的人却是你,二哥,你若今天不给煦煦跟子季一个交代,众愤难服阿!"
老太太气的怒火攻心,当即就命令二夫人的来年份例归零,二爷的份额减半充公,并且叫来外头几个粗使婆子,命他们去二夫人屋里搜房,看看她将偷得的钱都拿去哪乱花用了。
粗使婆子都是强悍,从前在乡野农耕讲究力气的妇人,为首的其中一个吆喝:"都别闲着,把二夫人房里的值钱物品给拂落净了!"
那口气,那架势,一副要拆房子的光景。
二夫人幻想着房里帘纱,橱柜,珠钗首饰各种值当物品被砸碎,被搜括走的画面,哭得几乎要晕厥。
她素日要强,总爱在下人面前摆款子,如今被这般当众折辱,她在这座宅子还要不要做人了!?不如一头撞死算了!
这么想着时,二夫人真的心一横往柱子上撞去。殷榯手脚极快,第一时间就察觉出她的不对,直挺挺地档在二夫人面前。
殷榯筋骨坚实,二夫人撞了个生疼,头昏脑胀,这下连哭都哭不出来。
新妇频频干出丢人的事,二爷这下傻了,方寸全乱。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脸上的表情纷陈精彩,既是懊悔,又是恼怒,人家说夫妻一体,可这时他恨不得将二夫人摘了出去,还自己一个清净。
殷榯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角落里一道纤细单薄的小身影。
朱煦听从殷榯的叮嘱,一直站在厅堂的旮旯角里,将一切交给殷榯。
她芙蓉般的脸颊略显淡漠苍白,可她手心是冰凉的,心脏是胡乱跳动的,双眸泛着水亮的光泽,泪水不知何时爬满脸庞。
她彷佛做了一场梦,坏人得到惩罚,她就要从桎梏里挣脱,拿回本该属于她的东西,可这一切都太过不真实。
她没想到殷榯竟然真的将各个铺子的帐本要过来,让帐房的人交叉比对,逐条计算,这其中的人情功夫他必然下了不少。
他承诺会将她当成妹妹照拂,言出必行,说到做到。
朱煦很感谢他。
可帮助她的他,同时也得罪二爷,老太太面上处罚二夫人,可私心里少不得恨殷榯用帐本裹胁,逼她老人家为了一个外人动摇既有的现况。
就如同四叔说的,二夫人吞去的一半其实是属于她的利润,对殷家来说是根本多了一笔横财,何乐而不为?
如此情况下,殷榯还要彻底将大爷的那一份全然归给她,将来无论她赚了多少银两,与殷家再无任何干系。
对老太太来说,殷榯根本是叛徒。
哥哥接下来会被怎么对待?
朱煦有股不好的预感,很担心。
此时,殷榯唤了声煦煦。
朱煦恍然未闻。
殷榯看着她迷茫的眼神,心里有股别样的疼痛。
煦煦经常被祖母抽藤条,为何她从未提起……
仆妇们下手没轻重,他从前就曾经被打到险些腿残。
想到一个人孤伶伶地待在阴暗的祠堂,跪在冰冷的地板,藤条一下一下抽打在她的腿上,殷榯就呼吸沉重,心痛如绞。
他以为他为她做的诸般安排,足以保她在府邸衣食无忧,享有做主子的尊严,可没想到祖母仍旧不放过她。
他阔步走到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