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天遥云黯,淮江边的芦花绵延千里,细雨湿雾,西风卷起绿波,分不清迷人眼的究竟是江烟,亦或是芦絮。
朱煦将改良过的金青布样,请三爷寄给殷氏在各地的商铺。二爷正在各地巡视,商铺管事们便将想法讲给二爷听,由二爷转述给三爷。
中秋前几日,二爷总算回来了。
二爷风尘仆仆,将五湖四海的风裹进屋,坐定后先咕噜咕噜罐了三杯银芽茶,大喊一声"畅快"。
"二哥,慢点喝!"三爷劝道。
这几个月铺子的生意收成好,二爷意气风发,没将被茶水呛到这种小事放在眼里。
三爷待他喝完,随即进入正题:"二哥,管事们怎么说?"
二爷又啜了口茶水,看似在整理思绪,斟酌语气,半晌,他实话实说,摇头。
"不成,金青布名气响亮,铺子里的管事只认金青布,你寄给他们的布样虽然染法与金青布如出一辙,可到底不是从前成都王妃惯用的金青布,入不了管事们的眼。"
三爷脱口,讶了一声:"这些粗人,目光也太短浅了!"
二爷无奈摇头:"谁说不是,只能怪金青布名气过大,咱们大魏万事以名声为上,就算这布比金青布还好,若没名气,也是莫可奈何。"
三爷叹气:"可咱们殷家做生意一向殷实,哄抬名气不是我们的作风。"
二爷笑了笑:"三弟,这些布料是哪个工匠做的?他要是能让金青布再现,就好办了。"
三爷道:"是煦煦做的。
二爷愣了一愣,不置可否。
他本对布料兴趣不大,听见是小娘子做的,更没了兴致。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一时兴致。与三爷交代一番巡铺的心得后,神色逐渐变的漠然,没再说什么。
"差不多了,我先进去屋里探望我娘子与进宝。"
二爷起身,回去二夫人那。
二夫人正揽镜梳发。
二爷眼神绽光,他出门巡铺数月未归,好不容易回来,想与二夫人温存一番,粗大的手臂往她腰上一贴。
二夫人一股脑闪开。
自从朝眠有孕后,二夫人便对二爷便冷淡。二夫人的想法与时下容忍丈夫蓄妾的女子大相迳庭,眼里难容一颗沙子,她根深蒂固地以为,夫妻情分一旦破裂,便如破裂的镜子,难再重圆。
二爷浑然不知二夫人心底唾弃他。
他扑了个空,有些恼怒,道:"我出门这么久,好不容易回来,你竟这般对我?"
"你怎么对我,我就如何对你,要不是你跟朝眠有染,咱俩还是一对和乐夫妻。"
二夫人不客气地怼回去。
二爷气急败坏,误以为二夫人的意思是她给他戴了绿帽,目光在屋里乱瞟,看见一抹金灿的光在木衣架上晃荡。
是一块布。
布料闪烁金光,有如青蓝海水荡漾的日阳金辉。
难道是,金青布?
二爷惊疑地问:"你哪来金青布?"
金青布自从朱家染坊关门大吉后,便几乎买不到,手上有的商贩多半是先前囤下来的,但多半舍不得卖。
其实布是朱煦送给二夫人的,朱煦一面改良金青布,一面染了些正统的金青布,其中一匹拿来交换二夫人屋中的哑婆子。
二夫人贪财,一下便答应。
可二夫人正在气头上,不肯道出布的渊源,故意气二爷。
"布是我买的。"
二爷揉揉太阳穴,道:"物以稀为贵,如今一匹金青布至少要费上十金,你一年分例不过一金,竟拿这么多钱去买块布?"
二夫人语带嘲讽,道:"你在外头逍遥,我在内宅操持,买匹布犒赏自己又怎么了?"
夫妻多年,二爷很快便看出二夫人的意图,微怒:"你故意找架吵?"
二夫人冷笑。
目的达到,男人粗糙的手指发着抖,瞧的出来他在努力压抑怒气。二夫人火上浇油,数落二爷的诸多不是,两人大吵。
二爷与二夫人推攘,男人的力气到底更大,二夫人失去平衡摔倒在地。进宝一直躲在门外偷听,他吓得冲了出来,蹲在地上哭喊:"阿娘……"
二夫人哭得几乎昏厥,苍白的指尖比着朱煦屋子的方向。
"布是谢小娘子送我的,不信你去问她。"
二爷气得走出屋子找朱煦对质。
"布是你送二夫人的?"
二爷神色疲惫,目光却迥然似有火。
朱煦点头。
"你哪来的钱买布?"
二爷皱着眉问。
朱煦咬着下唇:"我……"
模糊的记忆里,曾有个人叮嘱她绝不能将金青布的染发透露给外人知晓。朱煦因而未将金青布是她染的这件事告知任何人。
朱煦一时没想好说词,沉默。
幸好二爷未再追问下去。
不出一个时辰,阖府皆知二爷夫妇吵架的起因,导火线是一块布。
消息烧到四夫人屋里。
殷瑶得知朱煦送了二夫人一匹金青布,心好像被割了一刀。
她定定站在朱煦面前,那冷凉的眼神让朱煦为之一惊。
殷瑶的骄骄怒气自天泼下。
"煦煦,你明知我心情不好就是因为穿着金青布做的裙子被嘲笑,你竟然花重金买布讨好二叔母!"
朱煦恍然大悟。
原来让殷瑶愤怒的是这个。
朱煦诚恳地道:"阿瑶姊姊,你误会了,布并非平白送二叔母,而是……"
殷瑶冷冷打断她。
"煦煦,你性子好,人缘好,大家都喜欢你,可二叔母为人刻薄张扬,你怎么能为了拉拢她送她金青布?万一她拿着布到处炫耀,你可想过我的感受?"
言下之意,既有忌妒朱煦的意味,也有无故迁怒朱煦的意思。
朱煦不厌其烦地解释:"阿瑶姊姊,你真的误会了,布是我为了换哑婆婆才送给二叔母的,不是为了拉拢。"
蓦然间,殷瑶眼眶红了。
"煦煦,你竟然也学会说谎了……我真是对你失望透顶。"
殷瑶完全不相信朱煦的说词。
她倏然转身,留下被指责说谎而神情恍惚的朱煦。
胸口有股钝痛。
曾经热情要朱煦将他当作亲人的阿瑶姊姊,指责她是骗子。哑巴吃黄莲,朱煦总算是领会一把有苦说不出的难受。
一匹布竟让二爷夫妇吵成一团,更勾起殷瑶心中的阴影,真是始料未及。
朱煦的眉头皱成一团。
草萤支着肘,很认真地盯着朱煦,连啧三声。
"小娘子一直皱眉,小心两片眉毛连成一道再也分不开喔。"
朱煦怔了怔,脑中浮现一字眉的刺激画面,她紧张地摸摸眉心,确认眉毛是否连在一起。她摸了一遍又一遍,揉了揉,戳了戳,真信了草萤的话。
直到草萤噗哧笑了出声。
朱煦恍然大悟,嘟哝:"你骗我!眉毛才不会连在一起呢!"
草萤捏捏她的脸:"这样有精神多了!"
朱煦霎时明白婢女的用心。
草萤是要她别在这件事上钻牛角尖。因为,说三道四让殷瑶陷入愁苦的是那些嘲笑她的世家女子,而非朱煦。
殷瑶受了委屈无处发泄,逮着机会迁怒到朱煦身上,若朱煦真以为自己有错,那真正的坏人便从此脱了干系。
草萤又道:"七娘子一时想不清楚,那是七娘子的事,小祖宗可别跟她搅和不清,咱们行的正,坐的直,不怕别人说话。日久见人心,七娘子若是个脑子清醒的,总有一日会明白过来。"
朱煦点点头。
头一次,她查觉到身边的婢女还挺有骨气的。
哑婆子在一旁低着头。
朱煦走了过去,经过她的同意后掀开她的衣袖与裤管,她苍白的皮肤上有许多旧伤,应是战祸期间受的伤,此外,还有二夫人抽藤条的瘀青。
不知为何,朱煦总是对身上有伤疤的人格外有同情心。看到那些伤,就好像看见自己曾被千刀万剐过的心。
她心底隐约知道,怕她想起不堪的回忆,殷家人对她隐瞒了些什么。
"婆婆,你已经安全了,不用再怕,三叔母等会会来看看你的伤势,也会看看你的左掌是否还有得救。"
朱煦视线落在那只紧握住的掌。
她其实疑惑很久了。
那只手掌看似正常,为何却不能展开?该不会里头藏着块金子……手掌是婆婆的小金库?
朱煦好笑地想。
哑婆子将左手掌捂在身后,猛烈摇头,强烈表达不必管这只手的意思。
朱煦不强人所难:"好罢,婆婆不愿人家碰你这只手,那我们便不碰。"
哑婆子露出感激的神色。
朱煦走回摊开的布料面前,怔忪发呆。三爷说管事们对改良过的金青布没兴趣,会不会他们其实根本就不懂布?若是将布制成衣裳,给他们看成品的模样,是否接受的机会会更高?
可她只懂染布,不懂制衣。
朱煦很苦恼。
哑婆子突然走到朱煦身边,随手抓了一块布料,将布料折成百褶,紧捏在手里免得松掉,示意草萤将它缀罩在朱煦纯白色的裙子外头,又拉开帘子,让日光照进屋里。
光线之下,纯白的裙身,被改良过的金青布这么一罩,泛出湖水般的光泽,纱影翩翩,白裙上本来不甚明显的银葱刺绣,反倒更加炫目夺人。
一件单调无奇的白裙,瞬时充斥富贵之气,金雾银云,华丽而精致,小女孩的肌肤被衬的格外白里透红,像掐的出水似的。
朱煦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将不同布料层叠在一块,可以产生如此惊人的效果。她更加确定哑婆婆从前一定是在非富即贵的人家里做事,见识不少,才会懂这些。
朱煦有灵感了,与哑婆对笑。
"走,我们赶紧去桑园。"
翌日,二爷又来找朱煦。
他越想越觉哪里不对。
谢家小娘子当初被救起来时,身上财物唯有颈子上那块玉玦。她没有钱,吃穿用度全在府中,极少去外头走动,听下人说她成日往桑园跑,压根没机会接触什么布贩。
既如此,金青布是如何买到的?见她昨日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
难不成,他打成一开始便想错方向问错问题,所以小娘子才难以启齿。
会不会,金青布也是她染的?
二爷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因为世上唯有朱家染坊能染出金青布,除非她是朱家染坊的传人,否则不可能知道秘方。
不过,二爷脑子动得很快。
既然小娘子能用高绝的染技染出类似金青布的布料,保不定她能破解秘方,染出真正的金青布。
真正的金青布!一匹十金的金青布!昔年成都王妃风靡全都城权贵圈的名布!这可是要大发了呀!
二爷一想到赚钱的门路,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被兴奋冲昏头。
等他清醒过来时,人已站在朱煦屋子门口。洒扫庭院的仆妇却道小娘子不在屋中,去了桑园。
二爷挠挠头,只得将这事搁置一旁,隔日一早再到门口堵人。
二爷兴致冲冲。
朱煦正在剥菱角吃。
一个菱角,两个菱角……
今日是望月中秋,也是殷榯一个月返回府邸的重要日子。朱煦整副心神都在算着殷榯回府的时间,全然没心思与二爷讨论金青布。
"二叔父,六哥哥要回来了,我得去门口等他。"
朱煦道着歉,人往外头走去。
二爷跟在她身后,紧追不舍:"那个金青布……"
此时,殷榯人马俱到,他翻身下马,俐落飒爽。
当他英俊肃朗的面容映入朱煦弯弯的眼眸时,周遭所有声音都被吹散在风里。
台风要来了,万一停电不能打字,先跟大家说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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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菱花乃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