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珏光着脚,站在主卧的衣帽间冰凉的地板上,他正笨拙地模仿着记忆里那人的动作,把一件灰色卫衣套在自己头上。
但头和胳膊在衣服里挣扎半天始终找不到出口,他甚至一度怀疑这件衣服在他穿上的一瞬间袖子和领子就都被一股神秘力量缝起来了。
好不容易乱晃着手臂够到了袖子,半天才把手穿出来,又费劲啦吧把衣服往下拽,等他成功把脑袋探出来的时候,头发已经乱糟糟的了。
套裤子的时候更是艰难,他两只手稳稳抓着裤腰,但抬脚的时候因为不适应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没把腿塞进去,倒是一脚踩到裤腰差点绊倒,拽着裤子单脚跳了好几下才稳住身形,气的应珏一屁股坐马桶上慢慢穿才穿好。
他盯着镜中那个累的满头大汗的陌生自己,第一次理解了为什么裴焰行出门前总要花时间在镜子前摆弄这些布料。
原来人类每天给自己换毛色,是一件这么麻烦的事。
刚想到那人的名字,应珏烦燥的内心就瞬间被一股无名的不爽充斥。
裴、焰、行!
应珏一边理着头发一边恶狠狠的想。
从现在开始。
你的衣服,归我了;你的房子,也归我了。
你要是再不回来……
我就…就不要你了!
最后那句话在脑子里狠狠转了一圈,却没什么底气。
应珏泄了气,委屈吸了吸鼻子。
空气中那股像他最爱吃的罐头变质后的腐臭味似乎更浓了,隐隐透过闭合的门缝钻入他的鼻孔,让他烦躁的皱了皱眉。
镜子里的少年白发凌乱,眉眼冷峻,鼻梁高挺,但较白的皮肤和异于常人更偏黄褐色的眼眸都在昭示着他并非真正的人类。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控制着面部肌肉做出各种表情,心里还是有一种轻飘飘不真实的感觉。
是的,他,裴应珏。
是一只通体雪白的狮子猫,至少在他上一次意识清醒时还是。
而几小时前,他从一场混乱的噩梦里醒来。
不,那不是梦,而是曾经切切实实发生在他身体的酷刑。
他感到全身的骨头像是被人用锤子一寸寸敲断,又被一种更为蛮横的力量强行拉长拼接。就像一团被随意揉捏的面团,正在被迫改造成一个完全陌生的形态。
他的意识在黑暗中沉浮,像是被包裹在什么东西里,与身体彻底失去了联系,无论怎么努力都挣脱不开。
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他不知道那令他抓心挠肝的痛苦持续了多久,想叫叫不出,想动动不了,只能被迫承受着这无边无际的折磨。
在混乱的痛苦里,他梦到了那个很久都没有梦到的地方。
冰冷、潮湿。
空气里充满了铁锈味和绝望的尖叫声。
他看不到自己,却能感受到无数毛茸茸的身体在身边拥挤着、颤抖着。
周围全是惊恐的哀鸣、尖锐的抓挠声,还有冰冷的金属链碰撞声交织在一起的声音,每时每刻都在敲打着他脆弱的神经。
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消毒水刺鼻的气息,还有一种……一种让他本能感到恐惧的药剂味道。
他看到那些曾在阳光下打滚,和他一样有着柔软皮毛和温暖身体的同伴们,被无情地拖拽出去,只剩下一地挣扎间掉落的绒毛。
那些两脚兽穿着白色的布料,全身武装着,手里拿着注射器,将冰冷的针管刺入它们的皮肤,推注。
一时间,屋内全是绝望的动物们发出的呜咽声和惊恐的尖叫声。
他在混乱的身影中拼命寻找着,寻找那个唯一能让他安心的高大身影。
裴焰行。
裴焰行你在哪?
这里好可怕……
你带我走……
裴焰行……
可他没有找到,他找不到那个对他说“别怕,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的主人,那个把他和伙伴们从地狱里救出来的两脚兽。
视线所及,只有冰冷的机械、四溅的血液和不断倒下的同伴。
绝望和恐惧一点一点吞噬着他,被遗弃的恐惧比屋内的血腥气更浓,浸透着他的灵魂。
他的视线因极致的痛苦开始扭曲,仿佛属于裴焰行的存在在被一点一点抹去,那个在他记忆里无比清晰的身影,在这片血腥与混乱中变得模糊,轮廓逐渐扭曲……
他看到一只白色的小猫,被那些人毫不留情抓着后颈提起来。
针刺穿身体的一瞬间,血腥绝望的画面突然定格。
紧接着,眼前的景象像被人强行打碎的玻璃,轰然碎裂四散。
他看到了那个身影,逆着光,在四散的画面里拼凑出完整的人形。他穿着记忆里那件灰色风衣,穿过所有血腥与混乱,一步一步坚定的向他走来。
应珏已经看不清他了,但他感觉到了熟悉的体温、味道,他又回到了那人的怀抱,温暖又坚定,稳稳地将它从绝望里拉了回来,让他猛地睁开了眼睛。
“呜……”
应珏无力趴在沙发上大口喘着气,眼泪糊了一脸,眼前的景物还有些模糊,但他能感觉到这里是熟悉的家,他嗅到了空气里混杂着属于裴焰行的,让他安心的气息。
他还没完全从那个可怖的噩梦中缓过来,忽然感觉身上冰冰凉凉的,像第一次裴焰行给它把毛剃掉之后的感觉。
讨厌的臭男人,又剃我的毛!
他在心里吐槽着,迷迷糊糊地侧过头,下意识想用自己毛茸茸的脸颊和耳朵,去蹭蹭身下的沙发,好把脸上湿漉漉的眼泪擦掉,再钻到毛茸茸的毯子里去。
然而,预想中柔软皮毛的触感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陌生的、带着体温滞涩的摩擦感。
他猛地僵住。
混沌的脑子像是被一道闪电劈开,瞬间清明。
他难以置信的缓缓抬起自己的前爪……
不,那不是爪子。
那是一双手。
那是,一双独属于人类的,手?!
应珏整个人呆在原地,他不可置信的猛眨了好几次眼睛,但眼前那个完全不属于他的身体构造没有消失,反而随着他抓握的动作,合拢,张开。
“……嘎……?”
他想像以前一样发出“喵”的声音,来表达自己对现状的困惑。张嘴却变成了一个陌生如同鸭子叫声的音调。
应珏凌乱了。
他觉得这个世界简直有病!
他有些生涩的控制着陌生的躯体坐起来,视线下意识开始在屋内搜索裴焰行的身影。
没有。
哪里都没有。
客厅里安静得可怕,安静到只能听到他自己急促的呼吸声,以及心脏疯狂撞击着胸腔发出的‘咚咚咚‘的心跳声。
他想起来了。
他的那个便宜主人,那个臭男人已经抛下自己至少五天没回家了!
那个承诺三天就回来的裴焰行,整整五天没有回家了!
最开始的前三天,他想他了,就凑到监控前蹭蹭喵喵叫几声,裴焰行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他的动静,他的声音混着电流声从监控里传出来,语气带着安慰的意味:“珏宝,再坚持一下,爸爸很快就回来了。”
以前裴焰行每次出差,大部分时候都会带上它,就算不带他也会安排人按时上门喂他。而他每次都躲在裴焰行的房间里偷看他们给他准备猫粮水和零食,等人走了才出来。
他喜欢蹲在窗边看着太阳升起落下,心里数着离他回来的日子还有多久。
但监控在第四天彻底沉默。
那个总想来摸摸它的漂亮阿姨也不来了。
他不懂,以为是裴焰行马上就回来了。
因为以往每次上门喂它的人不来了,就是裴焰行马上要落地回来的意思。
可这次,从天蒙蒙亮到太阳最后的余晖消失在天边,他也没等到裴焰行开门的声音,反而先等来了身体的不适。
他在第五天开始发烧,在绝望和空气中似有若无的恶臭中煎熬。
他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了多久,再之后就失去意识了。
然后……
然后他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了!
被抛弃的委屈、愤怒与恐慌,还有对自身剧变的茫然,无数情绪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迷茫又无助。
他低头看着这双属于人类的双手,骨节分明,五指纤长,可以隐隐约约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他迷茫的控制着这双手张开又握紧,最后用力的捂住了自己的脸,试图阻挡那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发现连哭泣的姿势都变得如此别扭。
宽大的掌心覆盖在温热的皮肤上,触感真实得令他绝望。
该死的裴焰行。
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
怎么办?我好像变成怪物了……
你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他没能沉浸在这种情绪里很久,因为空气中的冷气正不断从他光裸的皮肤渗入这具新机体,一股陌生的感觉从皮肤上传来,有点类似于他之前炸毛时候的感觉,皮肤上凸起一个个小疙瘩,让他止不住哆嗦。
这具没有皮毛保护的身体,脆弱得让他感到不安。
他不能就这样待在这里。
万一冻死了怎么办?
而且…好难看……
作为一只注重外表,举止优雅的猫,他无法容忍自己就这样一直光溜溜,像一个傻子一样傻乎乎地窝在沙发上。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把那个说话不算话的臭男人抓回来!
他要亲口问问他,为什么不回家?为什么失联?为什么这么多天对自己不管不顾?
还有 ,最重要的。
要让他看看自己现在的样子,他还要不要……
于是就有了开头应珏笨拙穿衣服的那一幕。
穿好衣服后,套上袜子,他弯腰,把裴焰行的一双运动鞋拖出来,因为怕把那两根绳子解开就绑不上了,试了好久才勉强把脚塞进去,又和鞋后跟较劲了半天,才完完整整塞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适应着这具笨拙又陌生的身体,一步一步,挪到裴焰行卧室的大床上,整个人陷进柔软的被褥里。
这里有他的味道,这里全是他的味道。
他把脸埋进被子里贪婪的深吸了一口气,温暖的被子包裹着自己,裴焰行的味道混合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他不安的心稍稍平静了下来。
他摸到床边自己的最喜欢的玩偶。
也是裴焰行送给他的第一个礼物,他记得那时候他正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裴焰行摸着他毛茸茸的脑袋,把玩偶放在他的身边,轻声和他说:“别怕,我在呢。”
星星,这是他在心里给玩偶取的名字。
后来,这只星星玩偶就成了他最重要的宝贝,睡觉要抱着,晒太阳要挨着,恨不得走路也要叼在嘴里,裴焰行上班时,它更是能让他安心的唯一慰藉。
胳膊稍稍一用劲,他把玩偶带到了怀里紧紧抱住。
还是柔软的布料触感,感觉却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上面残留着裴焰行的气息,但等多的是他作为猫时在上面又蹭又舔留下的淡淡的气味。
房间里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光线,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腐臭味。
应珏抱着星星,努力回忆着裴焰行前临走前说过的话,试图从中找出一丝关于他行踪的蛛丝马迹。
——玉峰市。
裴焰行出差前揉着他耳朵说过:“珏宝乖,爸爸去玉峰市三天,很快回来,回来给你买你最爱吃的罐罐,要乖乖在家哦。"
骗子。
应珏紧了紧怀里的玩偶,汲取着一丝安全感。
明明已经过去了这么久,但还没有回来。
作为一只习惯用嗅觉导航的猫,只有一个目的地的名字,这种情况简直让他一筹莫展,他不安的蹭了蹭星星。
他需要找一只两脚兽,不对,是一个人类,来带他去寻找裴焰行,或者,至少通过人类交流沟通的方块联系到他。
裴焰行不在,他真的很难安心。
下定决心后应珏重新恢复斗志。
裴焰行,你等着!
猫猫我啊,变成人也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