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玉非烟一身脏污和破旧衣物下隐约透出的伤痕,谢无羁心头微软,对陆遥道:“阿遥,我们先回去吧,逛街随时都能逛。”
陆遥无所谓地点点头:“也好,在外面跑了这些天,我也有些想念子书他们了。”
谢无羁对玉非烟温声笑道:“走吧,带你去……新家。”
玉非烟乖巧地站起身,亦步亦趋地紧跟在谢无羁脚边,那全然依赖的模样,与寻常渴望一个家的流浪小狗别无二致。
三人不再闲逛,由陆遥引路,穿过几条愈发清静、盘绕而上的小径,最终来到一道悬空石阶前。
石阶高约二十余米,凭空而立,直直插入那五色云端,两旁连一道护栏也无。谢无羁看得腿软,抱着一丝侥幸心理问:“阿遥,我们该不会要从这里……爬上去吧?”
陆遥一点头,率先踏了上去。他走了几步,见谢无羁还僵在原地,一脸惧色,便又折返回来牵他:“你莫怕,看着吓人罢了。子书设了结界,掉不下去的。就算万一脚滑,底下也有云能托住你。”
谢无羁不敢看两旁深渊,只死死盯着陆遥的后脑勺,一步一步挪得小心翼翼。
他身后,玉非烟倒是闲庭信步地跟着,时不时还发出软糯的呜声,似在提醒谢无羁小心脚下。可惜谢无羁不敢回头,陆遥偶尔回望,视线也被谢无羁挡了个严实,因此无人察觉犬妖那双眼眸中偶尔一闪而过的、与声音全然不符的平静。
终于踏上石阶顶端,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浮空岛屿。岛上植被稀疏,唯有一座气势恢宏的玄黑大殿矗立中央。谢无羁嘴角抽搐了一下,叹道:“哇哦,‘黑石殿’这个名字,还真是……简洁明了,名副其实。”
与下方妖市的喧嚣璀璨截然不同,此处笼罩在一片遗世独立的静谧之中,唯有几盏造型古雅的石灯散着柔和光晕。
陆遥一边带路一边介绍:“师傅有些洁癖,这殿里平日只有我们两个住。他惯常在后面的灵池泡着,你带着小狗与我住前院就好。”
他们刚踏入前厅,一个慵懒中带着些许凉意的声音便从侧方回廊传来:“逛个集市,也能捡些怪东西回来。”
谢无羁心头一跳,虽说对着陆遥时,他态度强硬地要留下玉非烟,可自己毕竟是客居于此。主人救他、收留他,又有洁癖,他这般先斩后奏,确实不妥。
陆遥立刻解释:“师傅,这犬妖是受伤了,无家可归,瞧着可怜……”
展翊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只是用那双熔金色的眼眸,平静地注视着他们……或者说,是注视着谢无羁身边那一头褐毛的犬妖。
谢无羁示意玉非烟待在原地,自己先仔细拍了拍身上,确保没有沾附的毛发,这才走上前:“临渊,我知你或许不喜。我会每日好好给他梳毛清洁,阿遥说我们住处离你也远,平日我也会教他,不去你面前扰你清净。”他直视展翊双眼,言辞恳切,“若哪日你嫌烦嫌脏了,便告诉我,我立刻带他离开。你在下边妖市里随便找个地方安顿我们就好。”
展翊站在那里,姿态闲适地倚着廊柱,身着的银白色中衣还有些湿润,闻言轻笑:“前几日还抱着人家的手,说要做牛做马、端茶倒水、洗衣做饭,怎地今日捡了只小狗便要反悔了?”
谢无羁一怔,手足无措地连连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这是……怕你洁癖难受。”说到后面,声音渐小,带着点心虚。
展翊唇角微勾,“既然带了回来,就好生照看。”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玉非烟,补充道,“阿遥,若这玩意儿掉了一根毫毛,我便唯你是问哦。”
陆遥震惊地瞪大双眼,本想出言争辩,可嘴张了张,最终吐出的却是一个委委屈屈的“好”字。那能怎么办呢?难不成,真因为这犬妖掉毛,就让师傅把他和无羁都丢出去吗?
展翊转身朝后殿走去,声音飘来:“看见他就觉得浑身发痒。我去泡澡,你们自便。”
陆遥冲他背影撇撇嘴,悄声对谢无羁道:“往日子书和别的有毛妖怪来,也没见师傅这般嫌弃过。”
他话音未落,一个小水球便从走廊深处激射而来,精准地砸了他一脸。
谢无羁没忍住笑出声来,道:“或许临渊是见不得非烟身上脏污。哪里有水?打来烧热给他洗洗,换身干净衣裳,说不定就好了”他转头看向玉非烟,湿漉漉的墨色眼睛望着他,全然信赖的模样。
陆遥抹了把脸,拍拍谢无羁的肩膀,笑嘻嘻地说道:“走吧,先给你们两个安排住处,我再去找师傅要些灵泉的水。”他目光扫过玉非烟身上的伤痕,“那水泡了,伤好得快。”
黑石殿内并非外表展现的那般冷硬与阴森,反而处处透着主人独特的……审美。
殿内空间开阔,线条冷硬,内饰却极尽繁华,多以金、白二色为主。水晶铺就的地面光滑如镜,清晰映出人影,空气中弥漫着清雅的桃花冷香。谢无羁甚至怀疑,展翊选择住在这妖市之巅,八成是为了离那些他所谓的“浊气”和“杂质”远一些。
然而这殿中装潢,真是……俗!太俗了!金光闪闪,几乎晃眼。
谢无羁本以为自己已经算是了解了展翊的性格,没想到这人一层人设之下还有一层……初识的毒舌与洁癖,后来的路痴、嗜酒,以及现在,“黑石殿”这朴素至极的名字下,竟是如此暴发户风格的内饰……
谢无羁左看右看,不由叹息,“叫什么黑石殿,分明该叫做金砖殿!阿遥啊,临渊他平日里的衣物,应当是你添置的吧?”
陆遥也没忍住叹气,“可不是嘛……师傅这审美……”实在拿不出手啊!完全不符合妖尊这身份,也与妖市之主的名头不搭调嘛。
谢无羁被安置在一间侧殿,推开花窗,浮岛周边的云雾恰好散开,俯瞰下去,大半个妖市的璀璨灯火与川流不息尽收眼底。玉非烟跟着陆遥去一旁的小池洗漱,他便静静坐在窗边,望着窗外出神。
细细想来,算上昏迷的日子,他到这个世界也不过十指之数,竟已经历了毁山、逃亡、结识展翊师徒、吸收火焰晶魄数件大事,其间奔波连日,惊险迭起。虽说吸收晶魄时昏迷五日,于他却恍如一瞬。无论是承受那些破碎画卷的信息冲击,还是引导那狂暴力量归于平静,都耗费了他极大的心神。
如今,在展翊的地盘,得了陆遥绝对安全的应允,一直紧绷的心神终于松懈下来。疲惫如潮水涌上,他竟就那般倚着窗框,沉沉睡了过去。
夜色渐深,黑石殿内愈发静谧。
确认谢无羁已深陷睡梦,玉非烟悄无声息地溜出偏殿,信步走在回廊的阴影中。当他经过主殿外的庭院时,脚步微微一顿。
展翊正负手立于一池由金砖垒砌的灵泉边,望着水中倒映的猩红月轮。水蓝色的衣摆在夜风中微微拂动,他身旁的玉石桌上,端正摆放着一壶酒,两只玉杯。
玉非烟走了过去,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你在此等我?”
展翊抬眼,熔金色的眸光落在他身上,并未回答,只是率先落座。
玉非烟缓步走近,语气带着与他瘦弱外形极度不符的讥诮:“没想到,你我竟也有同桌共饮的一日。”
展翊轻笑,执壶为他斟满一杯酒,道:“你是祂,我亦是祂。你不是祂,我亦非祂。为何,不能共饮?”
玉非烟翻了个白眼,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冷笑道:“我便是我,管你又是不是你。祂囿于此界天道平衡无法真身降临,而你,空有神威震慑世人,却无法动用祂的真正力量。只放你下来,可拦不住我。”
展翊摇着头,轻抿杯中佳酿:“粗俗。我依稀记得,那位并非如此性情。”
玉非烟撇嘴,讥讽之意更浓:“你把自己当做祂便算了,我可不是祂。你不过是被舍弃之子,却甘愿在此作茧自缚。不若同我一道,覆了这天道,杀回去!”
展翊眸光微动,语气依旧平淡:“你自认不是祂,可若本座……杀了他……”
话音未落,玉非烟猛然前冲,手指瞬间化作锐利尖刺,直抵展翊咽喉,声音冰冷:“你大可一试。”
展翊静坐不动,熔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流转着微光,平静地落在玉非烟杀意凛然的脸上:“他会死,祂不会。可他若身死,魂魄必将再次崩散,逸入诸天万界。届时,你便再也寻不得归途。”
玉非烟双眼微眯,指尖朝前逼近寸许,却在距展翊皮肤分毫之处,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稳稳阻住,再难存进。
僵持数息,玉非烟收手坐回原位,姿态略微紧绷,语气却十足嘲讽:“杀他?你怕是舍不得吧。”他笑着为自己再次倒满酒杯,道:“我们虽所求终究不同,眼下目的却是一致。不如暂且……相安无事?”
展翊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这具伪装的皮囊,直视其内里涌动的恶念与执妄。良久,他唇角勾起一抹没什么温度的弧度:“不然,你以为你为何能安然在此?”
玉非烟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这暂时的、脆弱的平衡。他起身,不再多言,身影转瞬间便消失在回廊深处的阴影里,只留下些许词句顺风飘来,带着玩味的警告:“小鳞甲,这里虽是你的地盘,可我虽不能杀你,你亦是奈何我不得,便记住——我的游戏,你莫要过多插手哦。”
展翊独自重新将目光投向那轮在池中微微荡漾的猩红月影,低语随风悄然消散:
“鳞甲么……”
“可游戏……规矩未必由你定呢。”
“子书。”话音未落,他的身旁荡开数圈涟漪,一个鹅黄身影跨步出来。方才两人交谈,此人竟就被隐匿在咫尺之间而不为玉非烟察觉。
纪子书恭敬对展翊行了一礼,道:“尊上,此人虽强,却非你敌手。”
展翊有些无奈,叹道:“旁的些许杂事,天道规则或可承受,若我全力出手对付他,只怕此界立崩。”
纪子书看向玉非烟消失之处,问:“此人虽是望羲与谢公子从市集带回,在结界处却并无出入记录,今日前,亦无人认识。那几个动手的虎妖,后来因些许小事相互大打出手,皆已身亡。属下前去查探过,尸体并无异样。”他顿了顿,又道:“当然,来之前属下已去洗过澡,换了新衣。”
展翊挑眉,折扇忽地出现在手中遮住连带鼻子的下半张脸,才道:“看来,他来的竟是本体。如此甚好,替本座省了去寻他的功夫。”
纪子书对他的洁癖亦有些无奈,又见他心中有数便不再多言,另行汇报道:“还有两件事需尊上斟酌。其一,逍遥仙宗药殿长老顾衔青已正式递上拜帖,携重礼求见。言明其掌门微生舞身中火毒,昏迷不醒,先前烬墟夺宝本是想用来救她,现只望尊上施以援手。不过我们的人发现,另有逍遥仙宗弟子在暗中活动,打探谢公子和望羲的行踪,行事鬼祟。”
展翊一手端起酒杯轻酌,一手指尖轻轻敲击着玉石桌面,似笑非笑道:“微生舞的事你自行处理即可。不过,怎地一些小老鼠也值得你特意来说。”
微风吹过,带起一旁金树上的玉叶叮铃作响。
展翊终是轻叹一声,道:“子书,我知你与阿泽看着小遥儿长大,素来关心他。可上界若崩,其下三千亿尘世无一能幸免。”
纪子书沉默了许久方才哑着声道:“属下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的。”整理了一下情绪,他接着道:“还有一事,接到各地探子传讯,近来四处都有人声称看见黑气入体,可那些人却并无异样,黑气来源不明,且出现频率在增加。”
展翊道:“本体都亲入棋局了,还玩这些不入流的把戏。啧,看来方才缔结的盟约,还真是脆弱啊。”
他的目光转向谢无羁所住的偏殿方向,熔金色的眼眸在夜色中暗了暗,“保护好他。”他忽地开口,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在他……长成之前。”
纪子书微微一怔,随即郑重颔首:“属下明白。”
他知道,尊上口中的“他”,指的是谁。可思及陆遥,他又忍不住心脏隐隐抽痛。
虽然会心脏抽痛,可纪子书不是陆遥CP[墨镜][墨镜],他是亦父亦友亦师的存在。[抱抱][抱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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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第十三章 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