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沉沉,剑锋出鞘的锐响只在瞬息之间。
这双多年采药救人的手,终究还是沾了血。
虽然早有计划,李其远却始终刻意避着不去深想这一刻。
可当剑锋真正没入血肉、温热的血溅上衣袖的瞬间,他心中竟然不曾掀起半分波澜,静得连他自己都意外。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他缓步而出,一身清淡的血气随之漫入庭院。
“走吧。”他说得平静。
陆时也拍拍手上的灰,懒洋洋站起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只见他身影一晃,已经轻巧地翻上墙头,语带戏谑:“李其远,自己爬上来哈!”
李其远古怪地看他一眼,嘴角微动,深吸一口气,看着便知道是想骂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他一声不吭,转身走到院门边,抬手拨开门闩,将两扇门大大推开。
他回首淡淡瞥地墙头的陆时也一眼。
他继续沉默。
陆时也觉得他这人格外冒犯。
他们才刚回到院里,李乐同便利索地说:“今晚的事,你和陆时也只当没发生过。马世忠和董家若继续对你行贿,便顺水推舟、自然点接受。”
“还有,我的迷药至多还能维持两炷香,你们要尽快换衣服。”
她说得匆忙,一股脑叮嘱完便要回屋。
屋门快关上,李乐同却又探出了身,低声唤:“谢侯……谢湜予。”
她声音很低,巴不得谢湜予听不到似的。
谢湜予抬眸:“嗯。”
“此番有你,多谢啊。”话说完,门便被李乐同快速地合上了。
谢湜予唇边的笑意有了温度、进了眼睛。
没多久,州牧府便隐隐地吵了起来,人声与脚步声交织,压抑中掩不住急切。
又没一会儿,州牧府灯火通明,谢湜予身着单衣、披着外裳,睡眼惺忪地唤来仆从:“出什么事了?”
仆从忙躬身道:“侯爷请等等,奴这就去打问。”他还没来得及出去,却见马世忠过来了。
谢湜予垂首半阖着眼,迅速敛去眸中那一抹讥诮与冷意。
再抬眼时,仍旧是一副睡意未消的模样,面露讶色:“怎么连州牧都惊动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马世忠,看他过于松垮的躞蹀带,与因此显得格外宽大的袍子、臃肿的腹部,觉得越发可笑。
马世忠一路跑来,在快要走近谢湜予时才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喘息。
他堆起一脸歉疚的笑,语气殷切:“后宅进了个小贼,妇道人家没经过事,一惊一乍的。我生怕惊扰了侯爷安眠,特地过来瞧瞧。您瞧这闹得,果然还是吵醒了您。”
“不妨事,”勉强忍下一个呵欠,谢湜予眼中泛着困倦的水光,声线依旧温和,“后宅入贼不是小事,何况此处是州牧府,夫人与女郎受惊也是常理。”
马世忠连连称是,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院落:“陆郎君和……曲愿、曲恕,没受惊吧?”
看着马世忠说“曲愿”的时候,只能勉强往上扬的嘴角,谢湜予敷衍答:“倒是不知,”随即作势强打精神,吩咐侍从,“去看看。”
“不必、不必!”马世忠忙阻止:“既然没醒,就不必去打搅了。”
“已经醒了,”陆时也披着未系带的外袍,袒着半边胸膛,散着发踱步而来,懒洋洋问,“州牧?这是闹的哪一出?”
马世忠只好将说辞重复一遍:“后宅闹贼,内眷受了些惊吓。”
“哦……”陆时也慢悠悠转眼,语带倦意:“什么时候了?若还早我就先回去继续睡了啊。”
“扰了两位好梦,实在是惭愧,”马世忠忙说。
“两位?”陆时也顿了下,才恍然,“动静这般大,曲愿和曲恕倒是睡得死。”
“是啊,够死的。”马世忠笑得慈和,眼中却无半分暖意,“那贼人也不知道是如何潜入的,我调了五名府兵来此守护,请二位安心。”
“好,”谢湜予扫了眼小院外的五个府兵:“州牧费心。”
天大亮没多久,李乐同便出了院子,她青丝高束,一身利落,目光扫过院门前森然列队的府兵,懒洋洋侧首挑眉,姿态里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手里提着昨日染过血的守常剑,李乐同信手挽了个剑花,剑风飒飒。
她问得很是漫不经心:“守院就守院,我还没见过守到人家门槛里的——你们这是护卫,还是监视?”
为首的府兵冷着一张脸,如蛰伏的猎豹般死死盯着她,一声不吭。
李乐同蛮不在乎地耸肩笑笑,径自挥剑起舞,她的姿态颇有几分挥洒自如的意思,剑刃翻飞间,惊起铮然之声。
她舞得随意,看的人却咬牙切齿。
最后一式,李乐图骤然出剑,剑尖不偏不倚,正指向那府兵眉间。
她那双水光潋滟的眸子,仿佛尖利的剑身,凝成了宛如实质的审视锋芒。
府兵沉默地与她对视,眼里都是因挑衅而起的怒意。
被这样的目光望着,李乐同却只是促狭地笑笑,反手收剑。
她转身时已换了一副神情,回眸朝廊下轻笑:“小侯爷看多久了?”
从她出屋起,就一直在看,谢湜予没将这话说出口,只是静静看着她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在三步外驻足,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赧然说:“我出了一身汗。”
她脸颊上一层薄红,额间、鼻翼缀着细密汗珠,在晨光下微微发亮,谢湜予挪开眼,吩咐府兵:“出去。”
等人走了,谢湜予递上帕子:“擦擦吧。”
他说完才惊觉不妥:“是我……唐突了。”
李乐同牵着帕子的一角粲然一笑,一派大方:“多谢。”
帕子被李乐同匆忙握进手里,谢湜予仍旧是一脸平和,却把手背在了身后。
“这剑叫什么?”
“守常,”李乐同轻抚剑身,说:“这剑剑鞘为萧,剑身也实在算不得长,师父赠此剑给阿兄的时候,希望他能守住道心,不妄造杀戮。”
谢湜予听得专注,说话也认真:“在你手中,倒添了几分凌厉。”
李乐同说起剑来便滔滔不绝:“我自己的剑是柄腰间软剑,名若水——昨夜你应当见过了。
“软剑用起来,越发要出剑稳、用力精,所以我用起阿兄的剑,看着难免有些狠劲。”
她向来是人前一套,与人虚与委蛇,说些半真半假的体己话。此刻说了两句,就敛住话头,打量谢湜予的神情。
见她停顿了,谢湜予温声问:“今天怎么是你提剑出来?”
“因为迷药,”李乐同心想,这个人眼眸太过明澈,可真是看不得,“我阿兄下狱后,我被杀手追杀了。那时候,我用的就是昨晚的迷香;如今人死了,第二天我又提剑挑衅守卫……”
她眯眼轻笑,像只得逞的猫儿:“马世忠怕是要气急败坏了。”
谢湜予发现,李乐同憋着坏的时候,总爱做这样一副天真单纯的眯眼笑模样,看起来自信而昂扬:“马世忠被你气急了,那我呢?”
“你本就是被我们牵连,如今,正该一步一步向马世忠妥协,他才好有可乘之机。”
“州牧如此盛情款待……”李乐同顿了顿,缓缓靠近他,直视着谢湜予的眼睛,学着陆时也的腔调调笑,“谢小侯爷,从了吧。”
距离太近了。
她用熟稔的姿态,将利用和陷阱裹挟起来。用施州的惨案,一步步引他踏入这精心搭就的戏台。
谢湜予偏过头去。这些天来,对于李家兄妹的借势,他早已心平气和,反倒被带动着,勾起压抑多年的不平之气,“好啊,我从你。”
他实在生得太好,性子又温润谦和,这念头猛然闪过李乐同的脑海。
李乐同深吸了一口气,恍惚想起自己今早打坐的时候,少念了一句静心诀。
陆时也睡眼惺忪地出了屋,嗓音黏糊地招呼:“怀简,早啊。”
谢湜予不接茬,抬头瞥一眼他系得松松垮垮的腰带和没系上的领口:“有人会来。”
陆时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看了眼李乐同手里的剑,又看了眼空荡荡的院门,碍于李乐同前一晚左右开弓的威风,先抽了口气,努力按耐住阴阳怪气的冲动,才说:“祖宗,您老一大早又作什么妖……”
话音未落,马世忠已踏入院中。他一进门,目光便死死钉在李乐同身上——她身着宽大的白色道袍,一手轻抚剑身,悠哉游哉的模样足够挑衅。
那双惯常眯作细缝的眼睛,此刻寒光迸射,如毒蛇般黏腻阴冷地盘绕在她周身。
谢湜予皱眉看着马世忠,声音清寒:“州牧。”
马世忠猛然回神,堆起满脸笑意:“贼人擒获,昨夜惊扰诸位,我实在愧疚难安。恰好今年春茶新收,正巧今年春茶新焙,特送来请侯爷与张郎君品鉴。”
谢湜予坐在院中的雕花大椅上,手中煮茶的动作未停,只抬眼掠过马世忠身后的美人,语气温煦:“有劳州牧费心。既来得巧,不如共饮一盏。”
码字速度强烈受我家大猫影响,今天没有遛它,它已经挠防盗门十分钟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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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笑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