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峡渡位于灵犀峡西面,沧浪水中段,是赫赫有名的大渡口,往来船只无数,商贸发达。
因着渡口的缘故,此地方圆十里内店铺林立,行人熙攘,颇为繁盛。
三日前,一盈带着苏三儿到达此处落脚。她一边潜心替苏三儿疗伤、教他法术,一边继续向宗门传信。
终于在昨日,一盈等来了宗门内的灵信——是一正师弟所写,他正在四处寻她。
一盈心中颇感愧疚,立即回信说明了情况,提及门中可能有奸细之事,亦表明自己不日便会回到宗门内,让师兄师弟们都不必担心。
苏三儿颇具慧根,领悟得很快。只见他手中拈诀,屏气凝神,一看之下倒是有些道门中人的模样。
忽而,身上一重,苏三儿低头去看,这一下便是大喜过望——自己终于变回了人身。
他满心得意,推开屋门便要去告诉一盈,却见她屋门紧锁,向路过的小二一打听,原来她早早便已出门。
苏三儿决定去街上找她。
且说一盈今日想在这西峡渡转转,便换了身寻常男子服饰,好让自己不致于太显眼。
她一路沿着河岸向北行,大约行了半个时辰,终于到了渡口处。
宛如刀劈斧砍的峡壁矗立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上,一直蜿蜒通向南北两个方向,直到崖顶与江面汇成一线。
岸边停靠着几十辆大大小小的船只,其中一艘宝船华贵非常,足足三层,缀满了晶莹剔透的琉璃灯,尽管一盈见多识广,心中也忍不住赞叹。
七八个渔民正在岸边收网,木船内的鱼儿活蹦乱跳,鱼尾不停打在渔民光裸的麦色的小腿上;许多赤膊的汉子肩扛货物,粗壮的胳膊上显出结实的肌肉来,他们口中喊着号子,面上是朴实而满足的微笑;还有来来往往,络绎不绝的乘船下船的男女……
这里热闹非凡,满是烟火气息,她不知不觉站了颇久,直到夕阳的余辉洒在江面上,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该回客栈了。
一盈并未沿着河岸往回走,而是改方向往西行,准备走到街道深处,看一看这西峡渡口城镇的夜晚,再往南一拐,回到客栈。
傍晚的街上更热闹了,沿街的屋檐上打了彩灯,在微风的吹拂下摇摇晃晃。
各色摊子在街道两旁整齐地排列,此起彼伏的吆喝声不断回荡在灯火阑珊的长街里。
一盈穿过人群,一直往前,忽见前方不远处人群围得铁桶一般,其中传出细弱的哭泣声。
“大娘,发生了何事?”她不动声色地避开熙攘的路人,打探道。
“外地来的吧?”那大娘瞥她一眼,摇摇头,又叹息一声,“绮梦阁的妈妈在教训姑娘,这姑娘真是可怜,年纪这么小便流落到这种地方。”
那是一个大约十一二岁的姑娘,眉如柳叶,瞳黑如墨,秀美非常,只是十分瘦弱,一张小脸苍白得几乎没有了颜色,眼角正挂着两行清泪。
“打死你个小娼妇,还敢跑!老娘可是花了十两银子!让你跑,让你跑!”接连不断的抽打声和哭泣声传来。
“妈妈,我再也不敢了,我跟您回去,我跟您回去……”小姑娘不住求饶,两只细瘦的胳膊从单薄的外衫里露了出来,其上满是纵横的血印。
“哼!若敢有下此,便让你真正尝尝我的厉害!”老鸨厉喝一声,还想再打,虎口却突然一麻,手中长棍瞬时落到了地上。
“是谁?”尖利的嗓音夹杂着怒气。
见无人回应,老鸨一张脸气得发紫,拾了棍子欲再往小姑娘的身上抽去,却不想被人掣住了胳膊。
她转过身来,见跟自己作对的是一个衣着朴素的清瘦男子,便怒骂道:“找死!我教训我的姑娘,干你何事?”
“多少钱,可以赎了她的身?”一盈问道。
“呦~”老鸨将她上下打量一眼,轻蔑地笑出声,“你有钱?有多少钱?”
一盈在怀中摸了摸,拿出了仅剩的二十两银子,“这些,总归够了。”
“这——”老鸨面上有些犹豫。
二十两不少了,这姑娘她才买来三天,能赚十两,是个极划算的买卖。她正想答应,却听有人高声道:“我出三十两。”
一盈抬头望去,见那出声之人是个衣着华贵的年轻男子,身旁立着个年龄相仿的修道之人,腰间坠一枚朱漆葫芦。
老鸨的眼睛骨碌一转,脸上透出喜色来:“各位大爷,这小姑娘脾气是硬了点,可是你们瞧瞧,这小脸多俊呐!还有没有想要出更高价钱的,若是没有,就给了这位公子喽!”说着她将小姑娘拉起,一双肥腻的手在那哭花的脸上揉了揉。
人群中发出一阵鄙夷之声,一盈本是想救那小姑娘于危难之中,但今日作一身男子打扮,再被这不知名的男子一搅局,倒像是为了一个小姑娘而互相争抢的好色之徒。
她取下腰间玉佩,说道:“这下总归够了,把这姑娘的卖身契给我。”
老鸨眼疾手快,将那玉佩攥在手中,就着屋檐下灯笼散发出的朦胧光晕一瞧——只见玉佩通透碧绿,一看就知道是上好的物件。
她也知见好就收的道理,便喜滋滋的一笑,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牙来:“好嘞好嘞!从今往后,这小玉就是公子您的人了!”
柳慕云打眼一扫也知这玉佩价值不菲,他没想到对面的男子竟会为一个流落风尘的小姑娘下这么大的本钱。本来他途径此处,看这姑娘面容清秀,而这老鸨如此泼悍,恰好自己游历在外身边也缺少个丫鬟,便想买下这姑娘,如今有人愿花重金,他也没必要再夺人所好,便轻笑一声离开了。
一切尘埃落定,人群散去,一盈将这叫小玉的姑娘扶起,带着她往客栈行去。
“道长!道长!”苏三儿从挂了灯的长街尽头跑来,“你看!”他兴奋得手舞足蹈。
忽然,他停下了脚步,对上那姑娘苍白面色下的墨黑瞳仁,只见她眸色平静无波,宛如一湾看不见底的幽深的水潭。
“你是谁?”苏三儿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姑娘。
“此事说来话长,先回客栈。”一盈说道。
小玉似乎饿了很多天,吃起东西来狼吞虎咽,不一会儿便呛得直咳嗽。
一盈倒了杯水,递到小玉面前,小玉抬头怯怯地望着她。
“慢慢吃。”一盈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
“道长,你出来一下。”苏三儿在门外喊道。
一盈颔首,起身走出屋子,关上房门。
苏三儿身量矮小,拽着她的袖子将她拽进自己的屋子:“道长,那姑娘,看起来怪怪的。”
“怎么了?”
“她的眼神,看起来怪瘆人的,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绝不会是那种眼神。”
“你多虑了,她被青楼的妈妈打得遍体鳞伤,想来平时吃尽了苦头,故而眼神不像其他小姑娘那样天真烂漫。”一盈微微一笑,又道:“你悟性颇好,几天下来,便修回了人形,若勤加修炼,功法一定大有提升。”
“那是自然!”苏三儿得意地一仰头,“我可是聪明绝顶,不过嘛——”他眨了眨眼,“也多亏了道长!”
不等一盈开口,他突然往地上一跪,磕了个响头:“道长,我拜你为师吧!”
一盈一怔,开口道:“我无法收你为徒,亦无法带你回凌云宗,修道者不收妖族,这是凌云宗的规定。我帮你,也是因为你曾经舍命救我,既然你已经修回人形,我们明日便可动身了北上了,一路上,你可寻一个你想留下的地方谋生。”
苏三强掩住内心的失落,但面上仍是笑哈哈的:“我哪里说我要去凌云宗?我可受不了那个束缚,因你教我法术,我便认定了你这个师父,却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徒弟。”
他伸了个拦腰,打着了长长的哈欠:“师父,弟子今日修炼颇为勤勉,此时困意来袭,就不多留师父了。”
一盈回到房间的时候,那姑娘明显地瑟缩了一下,宛若惊弓之鸟。
她的一双黑眸中露出惊恐之态,往屋中的角落处慢慢退去。
“你叫小玉,是吧?过来,让我看看你身上的伤。”
小玉站在原处不动,拼命摇头。
一盈忽然反应过来,自己此时一身男装,这小姑娘怕她。
她抬手取下头上的发簪,秀发如绸缎一般落在脑后,然后温柔一笑,对着面白如玉的姑娘道:“别怕。”
“姐……姐姐……你是女的?”
一盈点了点头。
“姐姐,你能帮我吗?”小玉突然跪了下来,乞求道,“姐姐,我是被拐卖到此地的,求姐姐帮我回家,我想见我阿翁阿婆!”
“你是哪里人氏?” 一盈扶她起来,将她面上蓬乱的头发别到耳后。
“姐姐,我家在南荒大山中的一个小村庄,我爹娘早早便走了,我和阿翁阿婆相依为命,一个月前,我被一个大娘所骗,她将我一路带到这里,卖给了绮梦阁的妈妈。若姐姐能带我回家,我来生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离开宗门已十日有余,若再送这个姑娘去南荒,怕是还得一阵子才能回凌云宗。
一盈颇为犹豫,但她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好,我送你回去。”
“谢谢姐姐!”小玉的眸中焕发出明亮的神采来,而后,她又低头小声嗫喏道,“姐姐,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我怕……”
“当然可以。”一盈莞尔一笑。
月色静谧,热闹的大街上早已没了声音,整座城沐浴在一片柔和里。
一盈却久久不能入眠,那小姑娘额头抵在她胸口,双臂揽着她的腰,将她抱得紧紧的。
三十四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她忆起她幼时的岁月。
她已经不大记得请了,只记得没日没夜的修炼,她不知道娘亲的怀抱是怎么样的,亦不知抱着自己孩子的感觉是怎么样的,她一直孤身一人。
她是受人尊敬的凌云宗三长老,是弟子们慈爱但有距离的师父,所以,她不习惯现下的处境。
可是,她爱众生的一颗心是从未变过的,她怜爱这个姑娘,似母亲怜爱自己的孩子一般。
一盈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怀中女孩的头发。
小玉身世可怜,她将她抱得这般紧,一定是将她当成了自己的娘亲。
忽而,怀中的姑娘睁开眼来,一双黑眸是那般得冷静、幽深,不知道是不是她看花了眼,那双眸子中似乎透出一股诡异的光来。
很快,姑娘的眼中又现出懵懂的模样,似乎没睡醒一般,只见她打了个寒颤,而后将头重又埋在一盈怀中,睡着了。
一盈并未多想,她将被子往上扯了扯,盖住小玉的肩膀。
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一盈凝望了许久,心中不禁泛起一片怅然,最后才渐渐沉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