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这四海八荒、**之内,原有两个被称作“鬼门”的地方。
其中之一,便是在那东海度朔山上。此山风景秀美,因山上有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桃树,便又被称之为桃都山。别看此山层峦叠翠、花香馥郁,却有一地儿,正是那幽冥界的入口,被称之为鬼门。上古时期,天帝恐鬼怪下山去往人间作祟,便派了神荼和郁垒两个神将驻守此门。随着天光变幻、斗转星移,这二位天神已然作古,鬼门便不似以往那般看守严密,偶有鬼魂逃脱出来,这便诞生了另一个鬼门。
这另一个鬼门,却是一个门派的名字,处于魔界之中。此派便是由逃出旧鬼门的伏矢鬼母所创立。世人皆不知新鬼门所处何地,也不知那魔界所处何地。千年之前,妖魔二界于九幽之地败于人界修仙门派,魔界三大护法之一的鬼门之主——伏矢鬼母侥幸逃脱。
这伏矢鬼母,原身已无人知晓,无人知道她的过去,甚至,连她自己也忘了……
自她有记忆起,便是黄泉路上的一只孤魂野鬼,唤作伏矢。
鬼差并不拘她,阎王也不管她。
久而久之,她便在黄泉路边住了下来,那里开满了大片大片火红的彼岸花,鬼差缉拿了刚死之人的魂魄,从那条花路上经过。时间久了,便也与她熟稔了,有时候,还会到她那儿讨杯茶喝。
她见了很多鬼魂,表情不一——有愤怒的、懊悔的、释然的、沮丧的、不舍的、惊惧的,也有期待的……
千千万万个魂儿,便有千千万万个故事,也有千千万万种心境。
看不到尽头的黄泉路,是连接往世和来生的必经之路。
可她没有往世,亦没有来生。
在这一成不变的地方生活得久了,心里便生出了些不该有的念想来。
她将想要投胎转世的想法告诉了与她关系最好的一个女鬼差——英芜。
在她一次一次地撺掇着英芜和她一起入轮回道后,英芜终是无奈道:“阿伏,我们是不能转世投胎的。”
“为何?”
“我们不入轮回,自是有既定的道理。”
“什么道理?”
“我们都是被命运选中之人。”
伏矢摇了摇头,不认同道:“我不想被所谓命运决定该如何生活,只想自己决定自己想过的日子。”
英芜因她这念头惊了一瞬,不待开口,便听她又道:“似这般没有变化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你知前方过了这黄泉路,还有什么地方吗?”英芜缓缓道来:“那是转世之人的必经之路——忘川河、奈何桥、望乡亭……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死寂灭,如一场艰难万分的修行,到死后,不论是所爱或所恨,却又不得不从这里忘却。忘却很简单,但忘却前的痛苦是极其深刻的。更有甚者,在某世作下恶来,死后进入十八层地狱之中,日夜遭受折磨。”
她望向伏矢,耐心劝解:“在我以前一遍又一遍历经轮回的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天地中的一颗棋子,被无形的手推着向前,而今跳出这种循环往复的规则,变成一个旁观者,不用经历轮回之苦,难道不是一种幸事吗?”
“生与死,不过是两种存在的状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死是生的结果,生又是死的结果,但是生时所要面对的人和事都是未知的,这是多么有趣而有希望的事情。我渴望那种未知,再者,我们哪里曾跳出规则?不还是棋盘中的一颗棋子吗?只是我想从一颗知道结局的棋子,变成一颗不知道结局的棋子。”
不等英芜回她,伏矢又问:“你还记得以前的事吗?在你还未成为鬼差之前。”
“记得一些。”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英芜默了一瞬,不知如何回答。自她当鬼差起,伏矢已经在这儿了,她亦不清楚她的来历,只知道各阴官冥吏告诫她,离伏矢远一些。
但时间久了,久得大约过了千年之久,她也成了幽冥界中的老人,伏矢也未生出什么祸事来,阴官便也不大限制她与伏矢来往了,只一件事——千万不能让她过了黄泉路。
她劝慰了伏矢一会儿,让她安心待在这里。
伏矢似乎听了进去,她站起身来,往彼岸花尽头走去。这些花是极阴之物,自幽冥界开辟以来,便一直生长在此处。一百年前,伏矢偶然采了一朵服用,哪知这些彼岸花便如灵草一般,对她大有裨益。她只觉功力大增,故而开始私下修炼,无任何鬼差知晓。
心中有了转世的执念,她渐渐地生出些魔气来,终于有一日,她修得了变幻之法。
恰逢幽冥界盛会——玄冥大典这日,鬼差阴官大多去参会,只留少许几个当差的,甚至是还未投胎的一些鬼魂,都能去参加这个盛会,但伏矢是没有资格的,她被禁止通过黄泉路。
身形一晃,她倏尔变幻了容貌,往那幽幽大道上行去。
路好长好长,时间仿佛过了千万年,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但她终于还是行到了终点。
那里是一座波涛汹涌的大川,岸边有一灰色石碑,上书“忘川河”三个大字。
河面阴风阵阵,红雾缭绕,红的水浪犹如鲜血一般,散发着阵阵腥臭之气。河中时不时跃出尖声嘶叫的孤魂野鬼,但还来不及再够到桥上,就被河中涌出的辨不出面容的可怖骷髅撕咬拉扯,复坠入滚滚波涛之中。
忘川河的石碑下有一块巨大的石头,名为“三生石”。传说每个人都可以在三生石上看到自己的前世、今生和来世。
伏矢缓缓蹲下身来。那青红黄三色相间的大石上开始泛起幽幽白光,像一面镜子,她瞪大眼睛,却什么也没看到,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雾气。
她与几个魂魄一起上了奈何桥,桥身摇摇晃晃,她亲眼看见一个魂魄跌入忘川河中,眨眼间变成形容扭曲的红面鬼。
她被唬了一跳,似有些明白英芜的话了。
奈何桥尽头,是一座茅草亭,上书三个大字——望乡亭。亭内有一口长约三丈的大锅,锅旁坐了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子。
女子手中掌了一个大大的铁勺,只见她将锅中汤药来回搅拌,而后分碗盛了,递于正在排队的鬼魂。
这女子便是孟婆。
鬼魂们喝了汤,前尘往事皆烟消云散,只有站在最后的伏矢,还记得他们说过的生前的故事。
伏矢心中忐忑,生怕这孟婆发现自己的身份,于是手中暗暗聚起一团魔气,若是孟婆突然发难,她便硬闯过去。
孟婆伸出苍白的手指,往她额前一点,只见渺渺茫茫,什么都没有。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凝视着眼前的女子。
“你没有前世记忆,不用喝汤,跟着他们去投胎吧。”
伏矢心中一喜,连连点头。她亦步亦趋,跟在那些失了记忆的魂魄身后。
忽然,孟婆心中一凛,恍然回过了神。
只见她瞬间将八尺长的铁勺从锅中撤出,猛地朝伏矢的方向挥了过来。
伏矢知道自己身份败露,立即挥出一掌魔气,头也不回地朝前方疾奔,终于行到了轮回之境前。
她正待跳入轮回道中,却见一大群阴官冥兵举了刀剑向她刺来。
身前是数以百计的冥界官兵,身后是举了大勺的孟婆,但伏矢功法已成,三两下便击退了他们。
这方动静太大,惊动了幽冥大殿中正在行宴的青华帝君。
他驾了威风凛凛的九头狮,与众阴官一道往轮回之境这方飞来。
远远的只见一个女子,黑发飞扬,身姿窈窕,动作飘逸灵秀,正与阴兵混战在一处。
青华帝君面上没有丝毫表情,他缓缓伏下身子,在那九头狮耳边吩咐了一声,而后坐正了。
这往日翱翔于天际的神兽旋即张开九个血盆大口,一阵嘶吼声过,将那整个冥界都吼得震了三震。
众鬼尽皆变色,伏矢虽自诩功法大成,也不免站不定身子,因那厉吼一阵摇晃。
她转头向身后望去。
隐于冥界数千载,她终于第一次得见这位冥界之主。
青华帝君着了一身玄色长袍,衣上用金线绣了九婴凶兽,头上戴一顶白玉冠冕,腰上束一条金带,宝相庄严,剑眉星目。
他端坐在九头狮之上,目光冷冷地俯视着面前的女子。
伏矢忽而心中大恸,尘封的记忆像心口撕裂流出的鲜血一般,那般触目惊心。
“是他……原来是他……”
“抓起来。”青华帝君声如寒冰,没有一丝温度。
失望,愤怒,恨意……
甚至,爱意……
种种情绪如汹涌的忘川之水,把她拍打地站立不稳。
最后,她不知自己是怎样又回到了黄泉路边的茅草屋里。
彼岸花开得那般繁盛,火红火红的,宛如漫天烈火蔓延到无穷无尽的幽冥深处,也将她的内心焚烧成了灰烬。
英芜告诉她,青华帝君本要将她打入十八层地狱,却被楚江王求了情。
想来她只不过是于他无关紧要的一个人罢,她想抓便抓,想放便放。
心中的恨意与怒意渐渐滋长,离开幽冥界的决心更是强烈了起来。她只愿生生世世,再不与青华帝君相见。
都道是黄泉路有去无回,她偏要走这回头路。转世之境去不得,她便从这凡人进入冥界的鬼门出去,做一个人间的孤魂野鬼。
她终于逃出去了,并且修得肉身,创立鬼门,成了魔界三大护法之一,收了颇多女弟子,专杀负心男子,同时效力于魔尊。
千年之前,再见青华帝君,是在九幽大战时。那时人冥两界联手,打败了妖魔二界,魔尊和妖王身死,她刺杀青华帝君不得,但总算侥幸逃了出来,在尸山修养了百年之久方才恢复。
也就是在那儿,遇见的小狐妖。
伏矢鬼母此刻正坐在山巅的一颗大石上,凛冽的风吹得她衣袍鼓胀,有了肉身之后,她的五感变得灵敏,有了冷的概念。
一口烈酒下肚,寒意被驱散,身上终于暖和起来。
昨日晚间遇到小狐妖之后,她便难得的想起这些陈年往事来。奇怪的是,她本不愿去想的幽冥界之中千年不变的日子,竟是那样的清晰,以致后来在人间的日子,却显得有些模糊起来。
平日里杀伐决断,令人闻风丧胆的鬼门之主,此时难得的叹了口气,但那叹息声立时便湮没在风中了。
这怅然的神色转瞬即逝,伏矢鬼母又变回了往日冷冰冰的模样,她望着手中晶莹剔透的玉髓莲花,勾唇一笑道:“小鬼,我们可真是有缘。我收集了颇久的魔尊魂息,费劲心思在诸明城设局引凌云宗的臭道士出来,没想到竟是在你手里。早知这样,我直接抓你便是。”
她站起身来,望着面前的千山万壑,傲然道:“已经寻到了五块魂息,还差两块,魔尊便可以复活了,这四海八荒,必将属于魔界。”说罢,她将掌中冰凉的物什越攥越紧。
忽然,伏矢鬼母似想到了什么,诡异一笑,而后从袖中拿出一只翡翠玉瓶:“小鬼,你帮了我这个大忙,我需得好好谢谢你。”
她一跃跳入白雾缭绕的悬崖,往一道陡峭的山谷飞去。
玉瓶中的血赤虫散发出幽幽红光,衬得她那玉手更苍白了几分。
伏矢鬼母望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二人,幽幽开口:“小鬼,给人下了蛊,偏又舍不得,还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看来六载尸山时光,你还是修炼得不够狠心。而且,你去哪里修炼不好,偏偏去那凌云宗。”她忽而咧嘴冷笑一声,笑容未及眼底,显得有些森冷,“也罢,为师便帮一帮你,到时候,你可得谢我,你二人,去搅得那些所谓名门正派天翻地覆吧。”
说完,她拔下瓶上木塞,蛊虫窥得瓶外天地,立刻飞了出来。
它在空中盘旋了一会儿,细细嗅着,往那散发血腥之气的地方飞去。
眨眼之间,蛊虫便侵入令狐渊背上伤口之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