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烟雨楼,与醉玉阁一样,皆是诸明城内有名的烟花场所。
钱九本是此间常客,近日因被梦魇所困,又被杜锦瑛拘着,已是多日未曾踏足,心头那股邪火早已被勾得好似野火燎原。
恰逢这日,杜锦瑛要去乡下田舍收租,自午时起,天上降下大雨,竟一直下到晚间还不见停歇。
钱九料想杜锦瑛今夜必不能回,一阵心痒,当即便取了把油纸伞,悄无声息地溜去了烟雨楼。
台上伶人奏响了哀婉的琵琶声,一曲毕,复又响起。琵琶声调变得柔靡缠绵,像裹了糖丝,黏黏的,缠住人的心尖,斩也斩不断。这首正是时下烟花之地的流行的曲儿,名叫“妾有意”。
只听门外一阵骚动,正是钱九甩了甩袖子走进门来。
“钱爷,您来啦!”小二弓着腰迎上前来,脸上堆着歉意的笑,“实在对不住,三楼今天来了贵客,整层都被包下了。您看……二楼行不行?小人定给您准备个景致绝佳的位子。”
“贵客?什么贵客?爷不是贵客吗?你这混账东西,是不是故意触爷的霉头!”钱九抬脚猛地一踢,小二被踢中腹部,疼得哎呦一声倒在了地上。
正好倒地之时碰上旁边桌子,哗啦一声,碗碟碎裂,在地上蹦开了老远。
“呦!婉婉,看到没有?“
“爷,看到什么呀?”
“堂中好大的一只硕鼠!你道这硕鼠为何作威作福,乱咬人乎?”说话之人是位着了件窄袖紧身镶金墨青长袍的年轻男子,此刻正往楼上行去。他的身边贴着一个花枝招展的美艳女子,女子腰肢扭动,言语之间是无尽的娇嗔之色。
那女子摸不着头脑,放眼望去,奢靡浮华的大堂内,哪有什么老鼠?
男子却不等她回答,自己答道:“小笨蛋,当然是因为家中那只大丑猫不在了——”说着捏了捏女子滑腻的脸蛋,又笑言:“还是婉婉你好,樱桃小嘴小翘鼻,皮肤又白净,啧啧啧,要是像那……”说到这里顿了下,继续道:“爷可就没法疼你喽!”说着搂了怀中女子上楼去了。
堂中坐满了前来寻花问柳的恩客,听得这番指桑骂槐的话,一时间哄堂大笑,每个恩客身旁的姑娘也随着这阵笑声花枝乱颤,好一幅靡丽景色。
钱九心中怒起,正要发作,却见那人正是自己的死对头,城东李府的大公子李牧之。
这李府经营首饰生意,虽家财不及杜府雄厚,但却颇有些权势。李府的当家主母——李牧之的生身母亲,正是诸明城城主之妹。
而诸明城城主宋远章的夫人,乃是大焉国上任太师之女公孙莫。
这其中更有一层紧要关系:城主夫人的胞妹,正是北襄王萧权已故的正妃公孙婧。萧权乃大焉国皇帝的胞弟。皇帝共兄弟三人,皇帝为大,萧权为二,还有个三弟,多年前已经离世,故而皇帝和这个仅有的兄弟感情十分亲厚。且萧权年轻时战功卓绝,打退外族侵略者,受大焉国百姓景仰,可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十分尊崇。王妃虽然早逝,却留下一双儿女,且北襄王自此多年未再立正妃,对宋远章一家也眷顾有加。
有次姻亲勾连,宋远章在大焉国自是声名显赫。李府借着这棵参天大树,自然稳稳将杜府压过一头。
古来商不如官,钱不如权。这是人尽皆知的大道理,钱九岂会不知?
他咬碎银牙,攥紧的拳头青筋暴起,偏偏碍着对方势大,只能将这口恶气咽回肚子里,转而就把气撒在了小二头上,对着小二拳打脚踢,可怜那小二,只能生生受了。
忽然,不知哪里飞出一只酒盏,只听“砰“的一声,恰巧砸在钱九额上。
他伸手一摸,鲜血从指缝之间漫出来。
“是谁?混账东西!敢做不敢当吗?给我滚出来!”钱九暴怒,狠狠踢翻了右侧一张桌子。
桌上杯盏碟盘又是哗啦啦碎了一地。
“哎呦喂,我的钱爷嘞!”老鸨赛天仙方才在三楼刚刚打点完贵客,便听见了楼下响动,她匆匆下得楼来,左摆右扭的腰肢仍可窥见往日风姿。
赛天仙手中捏了一张干净的绸帕,将钱九按坐在凳子上擦拭伤口,口中说道:“我给钱爷您赔个不是,您消消气,只不过今天这三楼啊,实在是有贵客!如若惊动了,咱们可担待不起呐!”说完凑在他耳边,小声说了个名字。
钱九听得,心中一凛,满腹怒火瞬间化为冷汗,果然不再闹了。
这赛天仙知道钱九是个舍得花钱的主儿,便也不愿得罪了这个大主顾,她赔笑道:“爷,您看二楼如何?我给您置一间上好的房间,还有,新到的舞姬月凌娘子您还没见过吧?”说罢往台上一指。
钱九顺着赛天仙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台上已然出现了赤着双足,身着水蓝色曳地望仙裙的窈窕女子。
月凌娘子正在台上起舞。只见她雪足轻点,往高一跃,有如九天玄女。她手间挽花,藕荷色牡丹薄纱披帛甩出,身子在空中不住旋转,纱衣盘旋飞舞,最后缓缓落地,宛如一朵落花般轻盈。
其面覆白纱,只露一双含春目,眼尾上挑,勾人心弦。
钱九望着台上女子,忘了额间的疼痛,那出水芙蓉般的女子已经攫住了他的神魂。
他失神地点了点头,跟着赛天仙往二楼行去。
楼梯上刻了花样浮雕,钱九扶了栏杆,拾阶而上。他扭着头,目光不移一瞬,贪婪地盯着高台上那清丽绝伦的女子。
行至一半,他突然改了主意。
只见他低头在赛天仙耳边说了句什么,赛天仙随即挥手招来了几个跑堂和小二,吩咐了几句便让他们下去了。
那几个跑堂,三两下便在高台正前方设了一张八仙桌。
钱九坐在桌边的椅凳上,身边小二为他斟了一杯酒,他端起酒杯猛的灌下,这下腹中更热了,他伸出舌头,缓缓舔了舔唇边的酒渍。
他望着那双魅惑的眼睛,觉得非常熟悉,想到什么,霎时间有些心惊,却又立即打消了疑虑。
不会的,那双眼不会这样如漩涡般诱人,那双眼是顺从的,含羞的。
况且,身量也不大对,最重要的是,她已经死了。
钱九站起身来,走地离高台更近了些,身边小二就要跟上,他摆了摆手,身后小二遂停下。
他站在高台前,仰头而望,看到那双**在纱衣里若隐若现。
这时,琵琶的曲调变了,变得激昂急切,那女子的舞姿也变了,起步飞旋,披帛掷出,有如舞剑,铿锵有力。
她定定望着钱九,双目如勾。
琵琶声愈来愈烈,有如战场上万千铁骑奔杀之态,女子披帛掷出的速度越来越快。
忽而,那披帛有如一把利刃直直向前飞出,卷了钱九,便往台上飞去。
转瞬之间,众人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那舞姬揭了面上白纱。
钱九倏地瞪大双眼,惊恐万分。
“怎的是玉娘!她不是死了吗?”
堂上响起嘈杂之声。
那女子桀桀一笑,声音尖刻嘶哑,有如八十老妪,飘荡在偌大的烟雨楼里,直让人汗毛倒竖。
“钱九,今天我必要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说完,女子周身杀气暴涨,双目变得赤红如血,指甲倏地变长寸许,有如一支支黑色利刃。
她右手蜷缩如勾,就往钱九胸前抓去。
钱九大骇,慌乱之间摸到腰间那块冰凉的辟邪宝玉,他急急将玉拿出往身前一挡,只见金光大盛,那台上女子被金光一震,直直往后摔去撞在堂中巨型圆木立柱上,而后跌落在了地上。
女子捂着胸口,弯腰呕出一口血来。她心头巨痛,魂魄差点被震出肉身之外。
这辟邪玉好生厉害,她已用借尸还魂之法重新得了肉身,何以还是不敌那块玉?
玉娘思索,是不是自己太心急了,魂魄还未适应这具肉身?
她掏出瓷瓶,倒出两粒定魂丹,仰头吞了下去。
丹田中热流翻涌,不再有魂魄离体之感,她感受了更真实的血肉之躯,身上的痛也更强烈了。
她活动了几下手指,发出“咔咔”声响,随即站起身来,犹如地狱罗刹,往人群中行去。
她的身边自动空出一个圈,众人皆惊恐万分,混乱不堪,拥挤着往门口奔去。
桌椅被碰倒了,行动更为不畅,有人摔倒,身后之人接连不断的踏上去,场上响起痛苦的叫喊声。
一时之间,烟雨楼内一片狼藉。
玉娘看着堂内众人的丑态,突然笑了,这些人,她都认识。
犹记得她还在醉玉阁之时,这些人因她卖艺不卖身,道她假清高,之后见她委身于钱九,这些人便更是变本加厉,言语污秽,极尽羞辱之能事。
胸中恨意有如滔天火焰,烧的她心神激荡。
她恨恨看向钱九,声音嘶哑道:“好,就让你多活一会,我要让你好好看看,待会你怎么死!”
说完,她双掌挥出,一阵凌厉阴风扫过,掌风划过之处,众人面上一凉,只听大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玉娘身如鬼魅,一跃向前,不待众人反应,便已抓起一个男子,举指向前,尖利的指甲直往胸中刺去。
那男子闷哼一声,嘴张得大大的,还未惨叫出身,就已断了气,他眼神空洞,身子有如提线木偶一般,委顿于地。
众人大骇,只见玉娘右手之中抓了一个血肉模糊的心脏,因得太快,那心脏还微弱跳动着,而那男子,右胸上空洞洞的,缺了一大块。
堂中响起此起彼伏的女子尖叫声。
玉娘动作不停,双手成勾,身形快如闪电,片刻之间,地上横七竖八歪斜了七八具尸体,尽皆右胸空洞,双目圆睁,好似要从死亡来临的瞬间看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只觉心中快意非常,等这一天已等了太久了。
因得心中仇恨不消,她不愿遗忘,故而不喝孟婆汤,不过奈何桥,在幽冥界黄泉口徘徊数日,最后终是成了这天地间的孤魂野鬼。
人鬼殊途,她不能伤到钱九分毫,只能夜夜潜入其梦中,让其恐惧。后来不知他从哪儿得来一块辟邪宝玉,她被宝玉重伤,再不得近身。
再后来,她遇到了恩人,教她借尸还魂之法。
玉娘仰起头来,似是望向虚无,声音似笑似哭,眼中泪如泉涌。
“钱九,你的死期到了!”
钱九见识了刚才的血腥骇人场面,惊吓过度,身子不受控制,不住的打颤。他踢腾着双腿往后缩,身下渗出一大片尿渍。
“玉……玉娘,你饶了我吧,是我对不住你,我……我不想死……” 他颤抖着声音哭求道,脸上涕泪横流,不停地磕头,发出砰砰声响。
玉娘眼里流下血泪,恨恨道,“你不想死?那我和明哲,还有我的孩子,我们就该死吗?就活该被你烧成灰烬吗!”
说罢,她伸出血肉模糊的一只手,就要将那钱九抓至身前。
钱九慌忙把辟邪宝玉往身前格挡,金光散开。
“我吃了两粒定魂丹,你奈何不了我!”玉娘欺身向前,正要触及钱九心口,却不料再一次被重重弹开,摔在地上,这一撞非同小可,她只觉神魂激荡,心中暗道不好,低头一看,果见魂魄离体。
这下无法,只得匆匆离去,再找一具肉身。
只听前门哗啦一声洞开,一阵阴风从堂中刮过,奔入门外,四周转瞬恢复了寂静。
众人这才颤颤巍巍地从各个角落里爬了出来。
只见刚才厉鬼一般的玉娘此刻正静静躺在地上,钱九大着胆子,也与旁人一道去看。
却见那女子面上陌生,并非玉娘容貌。
他颤巍巍伸出手指,放于女子鼻下,发现了无声息。
突然,女子的尸身开始迅速腐烂干瘪,最后变成一具白骨。
“鬼啊!”众人四散逃开,钱九亦跌跌撞撞,往杜府宅邸奔去。
三楼一间房门忽地打开,七八个持剑侍卫簇拥着两个男子从中而出,一人正是刚才搂了妓子上楼的李牧之,而另一位,大约二十四五年纪,身着玄色蟒袍,腰悬双螭纹玉带扣,发上束了紫金玉冠,面容清贵无双,正是那萧槿之兄,北襄王府的世子——萧桉。
“世子,现下该怎么办?要不要先将钱九捉了?”李牧之此刻早已正了神色。
萧桉摇摇头,说道:“不急,那玉娘有高人相助,定会再来,先等她一等,说不定,能为我所用。”
且说这钱九心中惴惴,一刻也不停的往家中奔去。夜里大雨不停,直下的雨水四溅,似珠帘一般从屋檐流下。
他被大雨淋透,奔跑间踩中一个水洼,绊了一跤,复又起身往前行去。
府中下人听见动静,起身出来相迎,其中便有一个与他私通的丫鬟。钱九没了兴致,见了丫鬟便如见到了那具**的尸身,此刻他湿衣贴身,只觉遍体生寒,不禁打了个冷战,然后屏退众人进了那间贴满了符纸的屋子。
他将门窗关紧,拿出纸笔,在灯下飞快地书写起来。
翌日清晨,一只白鸽携了信笺,往帝都山的方向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