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耶为何不肯见?”垂髫少年郎抱手堵路,一双腮帮子气鼓鼓的,煞是可爱。
太傅走近,俯身宽慰:“圣人已有安排,二殿下自有先生教习。且说经典晦涩……”他的敷衍当即被长孙嘉恒戳破:“二皇子学有余力,未尝不可。”于是太傅把儿子抱至膝上,坐回屋中。他捋着胡须,斟酌地如实相告:“仁义礼智信,施行裨益,为臣足矣。慧极觉悟,乃帝王心术,实为逆天修为。二皇子习之,就僭越了啊。”
嘉恒撇撇嘴。突然,他惊觉端坐,扒住父亲的前襟追问:“可阿耶给我取法号‘慧觉’。我亦不是天子,岂不是更加僭越?”
太傅见他察觉,颇为满意地抚摸着嘉恒的后脑,目光充满欣慰和自豪,言语上依旧卖着官司:“无妨,嘉恒学有余力嘛。”原话奉还,气得小小的嘉恒挥舞起小小的拳头。当是顿悟了秀才遇到兵的无奈之感。
太傅告诉嘉恒,龙凤天子说到底也是凡躯□□一个。能否参破天机、持国稳渡,除了看在位者本身的造化如何,还依赖他们这些辅佐之臣的点化指引。而臣子们的水平亦有各自局限。
“我的儿啊,你所身具的那可是旷世之才,兴许百年之内也无人能及。”长孙太傅收了笑,对嘉恒郑重道,“你的慧根仙骨是为了辅佐太子而生。太子仁厚,明君之象;嘉恒过慧,贤臣之极。尔等掌权,当能成吾辈难就之伟业,造福天下,名垂千古啊!”他满含挚爱的眼中隐隐有几近痴狂的精光。
在嘉恒还对此愣神思考时,太傅起身又说:“也许每个肚中存点儿墨水的郎君都念想过太极殿正中的那个位子。但从来就只有一个能真的置身其上。其他众人里,也不是一定要像二皇子那样执拗。他们中也有的,选择成为了忠臣良相。”而长孙家的子嗣,便是那个后者。他们将以另一种形式延续自己未竟的夙愿。
火势弥漫。
视野反倒呈现出一种水汽弥散的雾似的朦胧,将面前长孙太傅傲然独立的背影和侧脸严肃而庄重的神情逐渐隐去,叫人再也看不真切。
元伯想,太子被废、长孙氏灭门,“明君”中道崩隐、“贤臣”一世骂名,如此出乎意料的结局,大抵是因为父亲当时也没能参透这天意吧。长孙太傅自认人臣,鞠躬尽瘁为社稷、为太子。他忽略了一个隐秘而不争的事实——
【而太子本身,亦只是天子的一个人臣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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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被毒酒赐死后不出半月,北衙四卫围拢禁足待刑的太傅府。圣人发疯一般地揪出长孙太傅,痛斥其害得自己不得不亲手杀死朝夕相伴的爱人。明明是平稳解决了争端,平息了朝堂众怒,可李虑深反而变得惶惶不可终日。他要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撺掇东宫自成一派的太傅也尝尝他所受的滋味。
高氏被从后院抓出,毫无尊严地扔在人满为患的院中,面前内官端上一碗浊汤。
“娘……唔……”年仅不到十岁的嘉恒被仆从七手八脚地捂住嘴、拉回去,生怕不懂事的小郎君招惹圣怒、自身难保。
李虑深指着啜泣不已的高氏,最后一次问到:“你可知错?”
黄袍圣人酒气熏天,早已没了天子威仪。长孙太傅平静地得出这个令人惋惜的结论。“臣依旨教□□,所授经纶,皆自衷心,天地明鉴。”即便是落得如此境地,长孙太傅依旧脊梁挺拔。他反而怒目圆瞪,质问圣人:“臣何错之有?太子何错之有?若臣愚钝,请圣人明示!”
李虑深涨红了脸,手指颤抖地点了点长孙太傅,却是无语争辩。“你……你,冥顽不化!”圣人说,“赐酒!”
高氏颤颤巍巍地捧起那碗与废后一致的鸩酒,泪眼婆娑地抬头望向对面双手后缚的丈夫。“夫君……”高氏深呼吸,定了定神,她最后扯出一抹安抚的微笑,抬眼柔声道,“妾身先去一步。”看着佯装坚强的妻子,也许有那么一瞬,强韧如金刚一般、面色冷峻决然的天才太傅也有些许动容。
高氏举碗,一饮而尽。然后她将空碗递回内官,又抬袖拭去本就不存在的嘴角污渍,端坐院中。太傅府的时空似乎凝滞了,无人发声,亦无人活动。一旁的刽子手冷眼瞧着太傅夫人在最后一刻依旧极尽礼数,不由得为那深入骨髓而除了自我安慰以外毫无卵用的驯化习惯而垂下眼睑、偏开视线。
“咳!咳咳咳!”不稍时,又似乎已经过了许久,高氏突然捂住肚子,并开始阵阵反呕。太傅也被那反应惊到,下意识地看向圣人。满院男子怔怔地看着她在地上本能地挣扎。站着的宫中随从也难免浑身冷汗,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跪地的待刑府员则感同身受,两股战战,有的几近昏厥。
待高氏最终止息了全部动静后,被推到最前、强摁住直视的太傅等了又等,轻声呼唤了几声高氏的小字,语调终于带上了颤抖。地上一动不动的躯体再也不能做出回应。“……”直观地感受到生命在眼前流逝的长孙太傅红了眼眶,有一种从未被他察觉的、名曰怜悯的无名怒火冲上眉心。可他不懂。太傅猛地支起上半身,对圣人怒吼,“陛下这回满意了吗?”
寺中住持曾说他慧极必伤,可在此之前,他不曾感受到什么伤感。“众生皆苦,”太傅驳斥,“那是他们的造化罢了。”而他,是抽身其外、着眼其外的那个,生来如此。住持于他父子俩身后默默地叹了一口气。
“……”李虑深并没有理会太傅的质问,而是对着那扭曲的尸体呆呆地愣神。紧接着他尖叫地避开视线,让人把高氏的尸体挪开。太傅喊得气喘,莫名其妙地看着人们折腾,又不明所以地转回来瞪着圣人。李虑深紧紧抓着脑袋,蹙眉阖目,试图把脑海中高氏的身影抹去。他本以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能够平息内心的怒火、按捺夜里的噩梦,可方才亲眼看着高氏软倒下去,那身影立刻和皇后重合在一起,扬汤止沸、火上浇油……
圣人缓缓抬头,却对上长孙太傅那副标志性的看破红尘的表情。他为什么还那么冷静?这样的想法几乎把李虑深折磨到疯掉。
“滥杀无辜并不能挽回你的错误。”长孙太傅恢复了超脱的状态,平淡地作结。李虑深愣了愣,张了张嘴,又愣了愣,最后他的表情骤然变化,向着脱离控制的境地狰狞起来:“是不能,但那能让你意识到你究竟错得有多么离谱!”圣人扬手,叫人去把长孙嘉恒抓出来。
天才太傅的表情终于变了,眼神完全无法掩饰地慌了。“就算株连,也是祸及成年直系男性。”长孙太傅佯装镇定,可不断加快的语速和飞扬的语调已经出卖了他,“赐死高氏已是枉法!吾儿才九岁!大皇子依旧健在,陛下伤及嘉恒何干?”
不提废太子还好,一提直接让圣人炸了。李虑深已急火攻心,听不进去一句,坚持要给长孙嘉恒也喂鸩酒。
小小的嘉恒在仆从的指示下东躲西窜,最终在围堵拦截下被刽子手擒住。太傅之子在钢臂铁掌中拼命挣动,撕心裂肺地呼喊着父亲。可他仅剩的亲人,自身已被众人按趴在地,动弹不得。
“阿耶……呃……”少年郎尖锐的呼救声戛然而止,引得面贴地皮、目不能视的长孙太傅大惊失色,连连呼唤:“嘉恒!嘉恒!”
圣人也十分讶异地看过去。刽子手愣愣地抖了抖怀中孩童娇软的身躯,终于反应过来,慌张地放下嘉恒,自己扑倒在地,高声求饶:“他他他……小的不是故意的啊!”因为小郎君挣扎太激烈,刽子手一时手重,不小心把人给掐死了。
随行将士上前查看,又是俯身触息,又是伸手探脉,好一顿忙活,终于回身向圣人摇了摇头。
长孙太傅挣脱同样心不在焉的桎梏,几步膝行近前,绝望地抵住嘉恒散架一般任由摆弄的尸首,痛哭失声:“我的儿啊!”
御史大夫闻讯赶到、硬闯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荒诞的一幕。长孙太傅毫无形象地趴在长孙嘉恒的肩膀上大喊大叫:“该死的人是我啊!我认错!我罪该万死!还我儿来啊!嘉恒啊,为父对不住你!啊!杀了我吧!”
圣人在一旁茫然地呆立。他经此彻底醒过来了,当即意识到自己究竟是闹出了多大的动静、明日朝野上会是怎样的局面,一时间李虑深完全忘却了对太傅的憎恨,而感到兵变逼宫最艰难时都没有体会到的手足无措。他怔怔地望向御史大夫,后者震惊数秒、反应过来,快步走到皇帝身前,刚好扶住摇摇欲坠的李虑深。
“陛下!”御史大夫冷汗涔涔,却莫名地感到冷静。他对圣人低声道,“陛下莫慌,不会有人知晓此事。陛下先走,这里交给微臣。”
御史大夫将魂不守舍的圣人交给内官送回宫内,自己则带领留守将士将太傅府里里外外全部堵死,打算一把火燃尽这一院子丑陋的罪证。“今日院内之人,非圣人亲信,不可留一活口。对外就说太傅禁足期间府内失火,救援不及。”禁卫军将领面对那心意已决的狠厉眼神,未敢多言,领命而去,生怕波及自身人马。
闯了祸的刽子手还想求饶,被一刀开膛,伏地不起。前院长孙氏的郎君们本就被束缚,挣脱不得,后宅娘子也悉数被强行毙命。最后轮到长孙太傅,他只用蜷曲身体搂着嘉恒,一动不动地被一剑刺死。御史大夫带人撤离。
嘉恒的脑袋刚好偏向母亲那边,空洞洞的双眸中映照着渐冷的尸身和墙上火光。死亡的感觉十分残酷,令他清醒而无法做出任何反应。他看到惨死面前的母亲,无法动一颗手指、无法动一动双唇、甚至无法转一转眼睛。可他却能清醒地感受到内心汹涌澎湃、呐喊不断,他甚至隐约幻听到头顶父亲的嗫嚅低语。良久,烈火烤出了他的眼泪,那一滴凝聚浓缩了万般情绪,沉默地落于地面,破碎后消散。
这就是这生命的终点吗?
并没有向他所设想过的任何方向发生转变。
但似乎……确实让曾经以往所受乃至从此以后可能的所有苦痛都不再值得一提……
“嘉恒,尔当能成吾辈难就之伟业。你要活下去,走上来。”
“阿耶……如今这般,还能如何呢?”嘉恒眼球没法转动,无法看向父亲,只能愣愣地想着,或许阿耶是提醒他不要去喝那望乡台的汤水,那么,“嘉恒记得了。”他也不想放下双亲,独自走上投胎的远路。“娘啊……看看嘉恒吧,抱抱嘉恒吧。我好害怕。”
高氏安稳地睡着,身形未动。可长孙嘉恒的视角骤变,他反应了好几秒,才意识到自己脱离了太傅的怀抱。怎么回事?
“靠!真是服了。”一声虚弱的怒骂惊动了嘉恒的双眸,惊恐先于一众走失的情绪,重新占领他的面庞。嘉恒依旧偏头平躺着,不过俯身的太傅已经从肩膀挪至头顶更往上。他动了动手指,抽了抽唇角,眨了眨眼睛,随后又被一记重拳砸向胸前,激起他止不住的呛咳。刺鼻的烟气倒灌而入,可久旱干涸的肺叶顾不得嫌弃,贪婪地汲取其中星点的养分,胸腔疯狂地震动,震得他头晕目眩、恶心又难捱。
一方怪味的湿帕抚上嘉恒的口鼻。他终于感受清晰,自己在挣动中趴倒,正被人揽在怀中,一双手在他后颈将方巾系紧。长孙嘉恒疑惑地往后看去,那人已经离身坐起。同样湿帕覆面、不示真容,但那人胸前斜贯的猩红刀伤昭示了刽子手的身份。嘉恒不明白为什么他和刽子手还能活动,或者说,他不明白为什么院内其他魂魄还不起身。
刽子手似乎因为拖拽他而牵扯到了严重的伤口,抽身随便扯下哪具尸体上的外衣,将自己里三层外三层地缠紧。这才俯下身,捞起他。再旁边,是一具与他身形无异,却格外离奇的、干瘪的少年尸身。离奇地淌着湿痕。嘉恒闻出来了,口鼻上的方巾沾有着腐臭的腥味。
“太傅,你也真是的,这下彻底没有退路了。”嘉恒听见刽子手对他父亲的尸体道,“唉,算了。好歹相识一场,你儿子我带走了。举头三尺,你好自为之吧。”
在被绑缚在刽子手后背,随着那人翻出府院高墙,绕开巡视的守卫。藏在干草车里驶离坊间时,嘉恒最后望了一眼自己的家门——一具轰然倒塌的废墟。
换下伪装、穿上镖局制服,带上嘉恒顺利离开长安城的刽子手警告他:“小郎君,从今往后长孙嘉恒这个人就不复存在喽。”嘉恒从马车上愣愣转过头来,茫然问到:“那我以后是谁?”
“我怎么知道?你自己想喽。”刽子手无所谓道:
【“就像朝堂并不一定要有长孙太傅一样,你也不一定需要长孙嘉恒这个名字才能好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