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马何时胜天降 第39章 第二十九章 公主回京（终）

车辇驶入境内，她撩起帘子看见已不再熟悉的环境风景，方觉恍若隔世。

魏家军将把她护送到漠北临县为止，随后魏氏父子将返回驻地，而她便要一路与沿途各部接洽，直到重进罗城百坊的长安城——她的娘家，那里兴许又只是另一处战场。对于厉兵秣马，公主自有一套见解。她轻轻抚上脸颊，嘴角有控制地缓慢抽动了几下。然后她回头看向车内。随行侍女要么困得迷迷瞪瞪，要么扬着一副劫后余生的苦涩笑脸。

车旁魏枫好奇探头，告诉公主，有需要直接吩咐他就是。公主问起可有军府的侍女。魏枫意外地笑开，回应说他们未携女子随行，并问具体有何顾虑，他尽量想办法解决。公主正愣愣地瞧着面前鲜衣怒马、青春洋溢的小魏都尉，看着那张轻松自在、狡黠邪魅、浑然天成的自信微笑。

那才是面对一切试探打量、明枪暗箭时该装备上的完美面具。不是陪嫁侍女脸上那般脆弱破碎的苦笑，亦不是她自己脸上麻木空洞的沧桑痕迹。

“罢了，你也成，凑活凑活。”公主招呼魏枫坐进轿厢。魏枫挑眉一愣，然后在魏老爷子死气沉沉却不便阻止的眼神中神神气气地与公主共乘。

魏枫不解公主叫他有何贵干，他寻思对方可能要问点儿话、补充一下对朝内的认知情况。公主不置可否，由他随口说道去。公主有些疲惫，暗淡的眸子时不时落在魏枫脸上，又时不时落回她自己举着的一小面铜镜。魏枫本来以为公主在检查逃亡过程中擦伤的地方，终于，在明确感受到对方完全是在左耳听右耳冒之后，魏小郎君从公主细微的表情变化中发现了端倪。

公主怕不是在模仿他的微笑。兴许是经年蹉跎消磨了公主的活力，所以她才不得不采用这种无奈的方式重新拾起往日快活的些许影子。心灵剔透的魏枫在坊间娘子们眼中一向是妇女之友的做派，他在短暂的惊讶和八卦之后，立刻理解了公主的难处，并对自己被选为公主参考的对象而沾沾自喜。

“唰”的一下。公主抬手从魏枫面前拂过。要不是小魏都尉反应够快、向后躲闪避过，那轻飘飘的一挥手可能就是一巴掌了。

“别笑得那么猥琐，”公主没好气道，“重来。”

“什……什么？”魏枫嘴角一抽。想到在青楼酒坊见多识广的万花丛中，谁也不得称他一句清新俊逸。她……她她她竟然说他猥琐？！！！

半日后，队伍停在城内。马夫刚吆喝、车轱辘还没停稳，小魏都尉就一把掀开帘子、飞身下车站到一边。他罕见地很没有风度亦丧失情调，竟把公主晾在身后等车夫恭敬地搀扶。

在魏老爷子与公主作别时，魏枫背对众人，偷偷地揉着僵硬的两侧腮帮子。他一边难受地放松着肌肉，一边在心里暗骂公主是个素质不详、脾气恶劣且深藏不露的大变态。魏枫想着，幸好他的任务到这就结束了，后面爱谁伺候这主子就谁伺候吧。顺带着埋怨了一波给他找事儿的表兄勤王。

让我们随着两声隐忍的喷嚏，穿越到若干天后、万里开外的皇城长安。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实在有个疑问，还请元郎中诚恳解惑。”勤王府院内，刑部员外郎黑着一张脸，对元伯抱怨，“我就一个问题——他李绍云要是实在不喜欢勤王这个头衔，能不能干脆直接一点，把它给去了就完了？别在这猫一天狗一天、今一出明一出地折磨我了！我等实在没殿下那强大的心理素质，他这三天两头又是得罪贵妃、又是得罪圣人的，他不要命了，我要啊！”

元伯无奈又觉好笑地安抚着怒发冲冠的员外郎。他说骈行做事虽然轴了些，但还是心里有数、没有万分把握时不会跟人硬碰硬的。除夕宴时勤王惦记着亡妻，如今他念及三公主，皆是出于同理关心。至于圣怒，元伯解释说那都是表面现象，亦是必要的环节。勤王所处位置尴尬，不可能极其顺遂地达到目的，所谓“犯小错”而“劳无功”，即是“吃小亏”而“促大局”。

员外郎仍然不解：“三公主是韦王的胞姐。昔昭容殿内门庭若市，可以说也是因为圣人对三公主宠爱有加。如今公主回来必利韦王。韦王都没惦记着让这么一个强力辅助回京，他勤王上赶子做什么，还为此激怒圣人？这是哪门子‘小亏大局’？尽挫自己人士气，涨他人威风了。他要是这么有同理心，能不能来同情同情我啊？我一天天的，都要被他给气炸了好吗？”

门里端着瓶瓶罐罐的宫女们也听到员外越来越大的嗓门。“干什么啊？有事进来说，当面说。”李绍云的声音顺着宫女推开的门缝传来，“干嘛背后蛐蛐人？”

员外见他醒着，正气不打一处来：“我还以为你被砸开瓢了，没好意思而已。当面说就当面说。”元伯只好一边幸灾乐祸地笑着，一边随员外那大步流星的步子也迈进屋去。

李绍云一侧额头直到眼角厚厚缠了一圈，是宫女们刚给换好的药布。他有气于圣人，已经在府里床榻上蛄蛹好几天了。要不是今日员外郎怒气冲冲地找上门来，他还搁屋里上演亲王级别的政治冷战呢。

刚从外面回来的高崇武看到，李·非战斗损伤·绍云倍儿有精神地跟员外郎扯皮，大有火上浇油的趋势。

员外郎：你别搁这逍遥自在了，赶紧给我去跟圣人道歉。

李绍云：我有啥可道歉的？圣人得先说出我错哪了，我这歉意才能有的放矢不是？你不明白就问皇上去，别薅我，我现在难受着呢！

员外郎：你还放矢？我看你像个没头苍蝇似的箭弩。这宫里都不够你乱窜的。你老去撩拨韦王养在宫外那女先生的事儿我还没来得及跟你盘道盘道呢，你这又给我整个公主回来？赶紧起来！看你闲着，我就五脊六兽了！

李绍云惊讶：我什么时候撩拨武朵了？不是，你这又是从哪知道的啊？

员外郎怒：这是重点吗？你别给我岔开话题。

元伯解释说，在勤王消极怠工的这几日里，三、四皇子之间爆发了一场小规模的争吵，吃瓜群众有限、但并非为零。

四皇子就公主归来一事调侃韦王，说李疾霆那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旧人似乎要被勤王把魂儿给勾走喽，但一想到马上又是佳人相投（指的董家大小姐）又是姊妹帮衬、可谓春风得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哦。韦王当时就不乐意了，甚至当面指出四皇子和董家千金无疾而终的过往，表示自己重情重义、洁身自好，当即就跟董家划清了界限。

李绍云闻言，躺着就骂出来了：“他老四嫉妒老三，不自己上？拿我当利器招呼！”

元伯点头应和，并对韦王的冲动鲁莽很不认可。这下局势又乱套了。韦王和四皇子因为这点小事撕破脸皮，现在已经处处针锋相对了。四皇子在御史台颇有门路，对韦王的党羽颇为不利。尽管此事看似是三四皇子之间的斗争，但勤王依旧因为四皇子“坐实”韦王一直如鲠在喉的怀疑而被牵连其中。韦王手下文官动不了四皇子的人，正满肚子脾气，收拾收拾勤王的幕僚可是正好。由于勤王在朝中尚无根基，这个众矢之的，也就非常的具体了……元伯和刑部员外郎两人而已。不过元伯对此并不怎么在意，他生气是生气在韦王对武朵的行为上。

人在家中忙、锅从天上来的武朵毫不知情，云里雾里就顺着韦王的意愿大吵了一架，并且一如既往地……没吵过。据被武朵欣赏、提拔到内院的某高姓女大力士汇报，韦王让武朵保证不再和他们有任何接触，武朵拒绝。韦王由此坐实武朵身在曹营心在汉，武朵反驳，反驳未果。最后武朵气急，说若韦王不信，那也不必纠结了，她依旧提议退到常规门客的位置上，以杜绝情感纠纷。韦王震怒，反问武朵，如若不是看在两人昔日情分的面子上，她有什么资格做韦王府的门客。此一言直接把武朵问沉默了，好半晌她才接上，说那就分道扬镳、各自安好。韦王对此竟没再驳斥什么，直接拂袖而去，再就没出现在武氏学堂。

“我天，尽瞎说。知晓这么多底细，还敢用划清界限来刺激老三？”李绍云的脑海莫名闪过了那人寻思过味来后表面平静但若有所思的微蹙眉眼，然后他突然反应过来，对元伯说，“你分析半天，谁都考虑了，愣是一点儿都没心疼我啊。”

“……你说的好像他心疼我了似的。”员外郎心道。见他俩同仇敌忾、愈聊愈欢，员外郎终于忍不了地抓住元伯，“我不让他打岔，没说你是吧？”

当然，高懿懿口中从此必将不共戴天的两人并没有就此散伙。虽然韦王的情报网又孤立了武朵，武朵依然要考虑直接同她联系的诸多朝臣。比起和李疾霆之间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走向，她更为董将军和四皇子的双重打击感到头疼。高懿懿汇报了武朵所传密信里叫人低调行事的内容。

员外郎表示，李绍云最好赶紧解决触怒圣人的问题、回到皇子战场的一线，避免三四皇子各自准备充分、尚能苟存，倒先把勤王这纤细脆弱的一脉给掐断了。

李绍云骂骂咧咧地换了个姿势躺着：“得，都说我不安分，真是冤死了。我哪有老三能折腾啊，本来各自观望的局势瞬间变成大乱斗了。原本我这会儿不必面对任何一人的势力的……不能和韦王勠力拿下老四就算了，这下我怕是要同时面对他们两个人的针对了。”四皇子用李绍云为饵刺激韦王，可见对其早有忌惮；而韦王更不必说，肯定要把在武朵那没找够的存在感都发泄在他身上。

李绍云心累地隔着布料轻轻揉了揉眉骨处发痒的伤口，心里十分不理解韦王为何要做出那样的反应。放眼朝中地方，无一男子会因他李疾霆娶得究竟是不是武朵而偏移立场，而天底下难道不就只有武朵一个人在意韦王的心意去留吗，他跟四皇子强调什么、跟武朵争论什么呢？

试想，若是他处在李疾霆面对四皇子的情境，必是眼珠子一转，借花献佛，以不敢拆散老四和董小姐的有情人为由，既保全对武朵的青睐又避免掺和四董的旧情，一石二鸟了。至于他在人前如何，李绍云可能是没形象惯了，反而没那么多弯弯绕。要是他一早被董家千金盯上的话，早就美滋滋跑回去跟武朵显摆自己有多么被人青睐、她可以好好自豪一番云云，做不出来先隐瞒再重申的事，也不会一边同她生着气、一边对外维护四皇子本就没给过他的面子。

“对了，她也问过，到底是为什么会不一样呢？或许，那样才是更好的？敏感、直接、专注……”勤王还在那胡思乱想着，员外郎和元伯则在商量他们这边要怎么避其锋芒。员外郎觉得勤王应该出面，而元伯倒是认为这时候更是个韬光养晦的好机会。

“不管怎样，韦王的行为越来越难以预料。保不齐武朵的安危都可能……不不不，这不是重点，重点是老三会对我如何下手，我得早做准备……至少武朵应该参与不了韦王党的宏观决策了，起码对付起来该没有那么吃力。嗯，对。那是不是可以再试探一下她的意愿，难得能趁人之危啥的……不不不，这会儿武朵就是老三爆发的引信，离远点离远点……”李绍云感觉脑袋被绷得太紧，阵阵发胀。

高崇武接上元伯的话头：“他不愿意动就不动了吧。反正也出不了府，何必折腾呢？”

“……先解决老三嘛？嗯，就这样。没事的，没事的，一切都还可……啊？”李绍云一缕走神的思绪瞬间抓住关键词，打断床边的三人，“你说什么？什么叫出不了府？”

高崇武不以为意地告诉他，圣人今日把他给禁足了，说他不把党项的事情解释清楚，哪里也别去。他也是回来时候看到把门的战士不认识才得知的。

李绍云登时从床上跳起来，踢上鞋子、披上外套就冲了出去。一边还埋怨高崇武把这么重要的事情按下不表。他这么多天耗在屋里，不就是等着圣人的主动出击吗。这样，他就可以以退为进、就坡下驴了。

高崇武很无辜，跟在后面：“你看打我回来开始，这屋里头有我说话的机会吗？”

勤王府门口果然有圣人派来的看守。两个年轻的小战士一板一眼地把李绍云拦下。

“圣人有旨，殿下不得出府。请殿下不要为难我等。”

李绍云一把掀开两柄长枪：“本王不出府，如何向圣人道明原委？别拦着，本王要面圣。”

小战士懵了，彼此对视一眼，都觉得他说的好像有点儿道理。若是面圣的话，应该就可以出府了。他们正准备保险一点、亲自看着勤王去面圣，以免被耍，而李绍云一个原地调头，又折返回府里头。

小战士不解，只得看向高崇武：“啥意思？不去了？”

高崇武看到李绍云又火急火燎地拎着东西赶出来，他笑了下：“去的，带点儿装备而已。”

小战士很紧张：“面圣不能带武器……”他们的声音在看清勤王手里拎着的东西后，静默了。

“这有啥不能带的？走吧。”李绍云精神甚好地催促他们，仿佛不是去面圣认错，而是约了人去郊游。

圣人如勤王料想一般，晾了他将近一天。李绍云也不急，优哉游哉地转着红绳。他在出门时就看天感觉要下雨，于是备好了雨伞和板凳。跪在凳上，免得关节受潮；头顶纸伞，谨防伤口沾水。他心态平和到甚至将御书房外的空地想象成以前修行时的山林瀑布，而他现在正在打坐练功。圣人又没规定怎么跪等，那他稍微盘盘腿，没毛病吧。李·精通浑水摸鱼**·绍云如是想。不去想偶尔路过看热闹的臣子、侍卫，合上眼，视野愈发宽阔了。耳边是清新的雨声，宁静而安详。

一声熟悉又陌生的问候唤醒放空许久的李绍云。

他稍微抬头，手里提了提伞把，睁眼将面前之人一寸寸收入眼底。

也许是操持藩国又身为人母的关系，李绍云觉得对方似乎要比以前成熟很多了。三公主身着党项服饰，垂首向他微笑。身后，“没头脑”和“不高兴”没听母亲话、留在原处，试探地向这边靠近。

李绍云听到孩童的声音，歪着脑袋绕过公主看去。然后他手里玩转的动作一顿。尴尬中，公主注意到对方拨弄的手指。李绍云把掌心摊开，原来那是一只穿好的精巧长命锁。

公主问：“怎么只有一个？”

“……”勤王顿了顿，嗫嚅道，“你不是说就剩一个吗？”

公主愣了一下，反应过来，嗔怪：“我那意思是先藩王放我那的其他儿子只剩一个了。我自然会保护我的孩子都安全呐。”

李绍云无奈心道：“我谢谢你当时的惜字如金。”

公主把两个儿子赶走，伸手把勤王早早准备好给外甥接风洗尘的赠礼要过来，摩挲着，感觉有点好笑，没话找话地：“你这叫我很难办呐。给大的还是给小的？勤王殿下亲自选一个？”

李绍云白了公主一眼：“所以我这不是没给你吗？”

笑过后，她又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最后，三公主轻轻问到：“后悔吗？”

“后悔？”李绍云认真地沉思一会儿，而后坦然道，“我后悔的事那可太多了。令仪，这件事，就算是三公主也得拿个号排队去。”

三公主被那没心没肺的模样给逗笑了。李绍云感觉自己的嘴角也有上扬的势头，可又说不上有什么合适的缘由。于是他压下伞沿，挥挥手，叫三公主早去休息。

“你挡到我瞧门的视野了。”勤王从伞下比划着，“这样不好在圣人出来时，提前端正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