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一枚凭空冒出来的纽扣,当晚两人谁都没睡好。
酒是醒了,过往的回忆却在脑海中疾速闪回,恍如大梦一场。
北城六月气候多变,夜里雷声阵阵,不多时下起了大雨。
翌日清晨,程陆惟是被一根毛茸茸的东西给挠醒的。宿醉后脑袋发沉,他揉了揉眉心,睁开眼便和圆滚滚的十七来了个脸对脸。
小家伙似乎对他格外好奇,站在床边歪着小脑袋看了他一会儿,随后试探地伸出两只爪子,径直就往程陆惟身上爬,过胖的体型差点压得程陆惟喘不过气。
“你这小家伙还挺亲人。”程陆惟坐起身,曲指挠挠它的下巴。
“十七,下来。”钟烨站定在门口。
他肩背上有雨润湿的痕迹,是才从外面买了早餐回来。目光相接再倏地移开,钟烨走进屋,俯身将十七抱了出去,顺路取出药箱和听诊器,熟练地开始给它做检查。
程陆惟系着衬衫纽扣出来,怔了怔,“怎么,它生病了吗?”
“没有,”钟烨按压着十七腹部,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医院接诊,“不过它年龄有些大了,心脏也有点先天性肥大,所以需要控制饮食,定期检查。”
田园猫骨子里都带着点野性,十七生来活泼好动,稍不如意就会冲人哈气挥爪子,被钟烨禁锢在怀里还不到片刻就开始闹脾气。
钟烨一松手,它就立马蹦下来,摇着尾巴往程陆惟脚边靠。
程陆惟以前没养过宠物,对十七倒是天然的喜欢,小家伙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留下好几撮毛,他也不在意,还蹲下身摸了摸十七的耳朵。
一人一猫相处和谐,钟烨收回听诊器,状似随意地问道:“昨晚....睡得还好吗?”
“挺好的。你呢?”程陆惟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肩膀,抬起的目光落在钟烨淡青的眼睑上。
“也挺好,”钟烨避开他的视线,将收好的药箱放回柜子里,而后走向厨房,“毛巾和牙刷都在卫生间,你先洗漱吧,我去准备一下早餐。”
“好。”程陆惟应道。
家里基本不开火,说是准备,其实也不过是把买回来的早餐重新摆盘,再热两杯牛奶而已。
外面还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传到室内显得屋里异常安静。洗漱完,两人在餐桌前相对而坐,钟烨将一杯热牛奶放到程陆惟面前:“今天要去公司吗?”
程陆惟接过杯子,指尖不期然触碰到对方微凉的手指。
他抬眼看向钟烨,并不意外对方已经知道自己换工作的事,就像那天在同学会上突然出现一样,即便他不说,这些年钟烨也总能通过各种途径得到他的消息。
“下周再去。”程陆惟淡声说,“今天想先回去看看我爸妈。”
“也是,你挺长时间没回去了,陆姨和程叔他们肯定挂念你。”钟烨点点头,剥着一枚鸡蛋又问,“这次回来打算住哪儿?”
热牛奶口感腥膻,程陆惟喝不惯,放下杯子说:“没定,先住酒店吧,方便些。”
钟烨动了动唇,正要开口,放在桌面上的手机先响了起来。
是医院打来的。
“我先接个电话。”钟烨随即起身,快步走向阳台。
估计是出了什么棘手的事,那头说完,程陆惟听他皱着眉又详细问了一遍病人目前的身体情况,语速飞快地交待了几句,之后才挂断电话。
“你有事的话,可以先去忙。”程陆惟也没什么胃口,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率先说道。
钟烨嗯一声。
雨已经停了,明净的碎蓝浮动在云层背后,两人一道出门,分开前,钟烨叫住程陆惟,递给他一把钥匙,“楼上的房间我已经收拾过了,酒店要是太吵影响你休息的话,你可以就住在这儿。”
*
陆文慧和程肃峵住在城东的枫林佳苑。
房子是程陆惟买的,小区绿化和交通都不错,远离了市区,环境也清幽安静,适合老两口养老。
搬家还是因为有一年冬天,程肃峵下楼没看路摔断了腿,出院后需要拄着拐出行,住在爬梯上楼的小院儿太费劲,夫妻俩才在程陆惟的坚持下搬到了现在这套房子。
程家是典型的书香世家。
陆文慧年轻的时候在政法大学当老师,中途转到市检察院办公室负责政策研究,程肃峵退休前则是北城市中级人民法院的院长,高级**官。
当年程陆惟的父母在一场交通事故中去世,案件移送到法院,程肃峵就是当时的主审法官。
也正是有这样的契机,无法生育的夫妻俩才收养了程陆惟。
父母过世时,程陆惟才三岁,按理说应该毫无记忆才对。
偏偏他从小就对声音敏感,以至于刚到程家的那两年,程陆惟经常梦魇,耳边总是回荡着事发现场父母痛苦的呼叫,夫妻俩为此还带他看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
幼儿的海马体尚处于发育阶段。在记忆扎根之前,医生说淡化过去对程陆惟而言,是最好的选择。
夫妻俩于是左思右想,最终改了他的名字。
惟是程陆惟的惟,有希望,也有思考的意思。
程肃峵书房里挂的那副字画,“惟思既往也,故生留恋心;惟思将来也,故生希望心”,就是后来程陆惟名字的出处,也是夫妻俩给他的寄语。
三年没回家,陆文慧接到电话挺高兴,程陆惟开门进屋的时候,老太太穿着围裙正边哼歌,边准备饭菜。
听见外面有动静,她从厨房里跑出来,手里的锅铲都忘了放下:“呀,陆惟回来啦?”
相比上次回来,陆文慧明显老了一截,眼尾的皱纹更深了,鬓间也添出大片明显的白发。
名义上是养父母,夫妻俩却一直对程陆惟视如己出,一家人至今未有过半分嫌隙。
倒是程陆惟大学时期就出国,离家十几年,偶尔休假才回来,平时有点事也指望不上,对父母实在于心有愧。
“嗯,回来看看你和我爸。”程陆惟心头一酸,上前揽住陆文慧肩膀。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陆文慧本就多愁善感,被他这一抱也激红了眼睛,“你临时打电话,我才去市场买的菜,锅里还煮着汤呢,拖鞋在鞋柜里,我腾不出空,你自己找找。”
边说边擦着眼角往回走,程陆惟站在玄关处应了声‘好’。
家里的装修风格和小院儿那边差不多,客厅左右两侧立着的红木大书柜,中间整套红木桌椅还有红木沙发,以及正面墙上挂着的那幅水墨山水画,都是程肃峵的最爱。
程陆惟换好鞋问:“我爸呢?不在家吗?”
雨后初晴,朝东的落地窗照进大片金色的光柱,陆文慧在厨房里说:“不在,一大早就跟你张叔钓鱼去了,说是要去郊外的水库,得晚上才能回来。”
程陆惟挽起衣袖,进去帮忙打下手:“我爸还这么爱钓鱼呢?”
“你还不知道他,这么多年就发现这一个爱好,”陆文慧说完叹口气,“算了,随他去吧。”
退休后,程肃峵爱上了钓鱼,每周都会和钓友约着出去。有时是去郊区私人的养殖鱼塘,有时是去远一点的自然水库。
拧开水龙头,将摘好的菜清洗干净,陆文慧又问:“这次回来打算呆多久?”
“不一定,看项目进度,半年一年都有可能。”
“这么久呢,”陆文慧一听,立马来了精神,“那要不还是住家里吧?你的房间一直空着,就是有点落灰,妈现在就去给你收拾收拾!”
老太太说什么是什么,手背在身上擦两下,眼看就要摘下围裙往外走。
程陆惟不忍失笑,连忙把人拦住:“不用了妈,您这儿离公司太远,我来回不方便。而且项目进度比较赶,我以后加班多,作息不定,来回容易影响你们休息。”
陆文慧眼神黯了黯,有些失望,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也行,那你一个人在外面照顾好自己,有空就多回来吃饭。”
“嗯。”程陆惟剥着蒜,随口问道,“对了妈,小院儿的那套房子,后来一直是叶子在住吗?”
“是他在住。”
说到这,陆文慧扭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当初你走以后,小烨那孩子就跟失了魂一样,整天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你房间,饭也不吃,觉也不睡,谁都劝不走。”
“我们搬家那会儿,他还是个学生,就愣愣地说要把房子买过去,我看着心疼,就让他先随便住着。”
到底是看着长大的,陆文慧对钟烨也是实打实地心疼:“后来他毕业工作没多久,又正式地来问过我和你爸好几次,态度也很坚决。我想着你估计也不会回来了,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就答应卖给他了。”
程陆惟沉默地听着,眼睫轻颤了几下。
既然聊到这里,陆文慧也没收着,“其实你在国外的这些年,小烨那孩子也常过来。过年过节,他们院里发点什么好东西,米啊油啊水果的,他都往我们这儿拎。”
“虽然他嘴上从来不提你,但我跟你爸都知道,他来就是想打听你的消息。”
“以前总觉得你们年纪太小,那样下去不行....”
陆文慧情绪也上来了,眼角开始泛红,重重地叹口气,“可这么多年过去,看着你们俩一步步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当妈的心里也不好受。”
“陆惟,我和你爸年纪都不小了,活一天算一天。现在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你们能过得轻松点,”她转身面向程陆惟,握住儿子的手,掌心温暖而粗糙,“听妈一句话,别把什么都憋在心里,苦了自己。”
程陆惟心里一恸,拍拍她的手背:“放心吧妈,我知道。”
话题说到这儿,程陆惟没再继续下去,怕再勾起陆文慧更多不好的回忆。
程肃峵不在,程陆惟就没让老太太弄太多菜,母子俩简简单单吃了一顿饭,饭后,程陆惟又陪着陆文慧吃了点水果,聊了会儿天。
老太太作息规律,有午休的习惯,每天一到两点就犯困。临睡前,她把程陆惟带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你所有的东西都在这里,我跟你爸都没碰过,原样放着。”
“对了,”陆文慧指着书桌下方,“还有那个箱子,出国那年你说海关过不了又给寄回来的,我也给你收起来了。”
“谢谢妈。”程陆惟轻声道。
说完,陆文慧轻轻带上门离开。程陆惟环顾四周,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那只被塑胶袋封印的纸箱。
最上面是一盘标签模糊的老旧磁带,签名淡去,破碎的地方用透明胶带贴着,旁边还有一串晒得发黄的槐花,一只迷你版的木雕程陆惟,边缘被摩挲得光滑发亮。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杂物。
程陆惟垂眸看着这些几乎被时光遗忘的物件,沉湎的目光最终落向旁边厚厚一叠挂号信。
他一件件地拿起来,再一件件地摊开。
渔夫模样的邮票盖着信戳,日期由远及近,信封上的瘦金体也从工整稚嫩到形骨锋利。
记忆和泛黄的笔迹一样渐渐淡去,程陆惟甚至想不起彼时的他们,身处何年何月。
少年真心却如滚烫烈日,倏地刺痛了他的眼。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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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