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和三年,暮雨潇潇,新雨与铜铃交织谱写一曲天籁。
顾明忆站在檐廊下听雨,衣袂沾上雨水,湿寒爬满全身。
她望着院中的梨花,料峭春寒并未折其傲骨,迎寒独自开,当真是顽强如劲草。
她的手被冻得通红,指尖僵硬的抵在身前。
“夫人,廊下阴寒,你身子骨弱,回房可好。”
关切声落下,肩上突然一沉,余光扫到是她的贴身婢子小桃为她披上了一层锦裘,锦裘覆身,也未能驱散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寒。
闻声顾明忆没有动。
她只是静静地看向院中开的正艳的梨花,雨还在下,零落在地上的花瓣被打湿再无与群芳争艳的机会,就如同人至风浊残年,即使是良药吊着一条命,总有败落的一天,她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对生死也看得开,只是中有着挂念之人,便想着走之前能不能在看他一眼。
“小桃,夫君离家几日了”她说话的语调很轻,字字悲戚,令人悲恸。
小桃同她站在廊下,听着小姐的话,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顾明忆没有阻止她哭泣,任由她发泄心中的悲苦,直到雨停新阳升,直到风迎春含笑。
收拾好情绪的小桃,,哽咽道:“姑爷走了月余了,前日来了书信说过几日便能归家,小姐,小桃.......小桃求你,熬过清明好吗?”
顾明忆没有回话,压下心中悲戚,吩咐小桃。
“去将我藏于匣中的手札和书画拿出来,将他们葬于梨花树下。”顾明忆缓缓低下头,摸索着腰间的玉佩,不悲不喜道。
小桃站在廊下,余光瞥见风吹起满地梨花叶,纷纷扬扬,此番美景,举世罕见。她静静地立在顾明忆身后,没有应声,双手不由得死死交织,指尖因着用力泛着不正常的白,脸上的面色也好不到哪去。
顾明忆知晓小桃并未行动,只是轻叹一声,气若游丝,声音轻的还没拿落花坠地的声音大:“小桃,去吧,莫哭”
“奴婢,遵旨”转身的瞬间,积蓄眼眶良久的泪如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滴落在檐廊上。
顾明忆估算着小桃的步伐,动了动站的有些发硬的身子,定了定心神,走到梨花树下,捡起地上一片纯白花瓣,握在手心,额头抵在树干上,轻声呢喃:“我没时间了,替我好好看着他。”
“夫君,最是重情,怕是我走之后封心锁爱,自此独活于世。我走后,你便去请帝王下旨,为他择一良缘,不必为我守丧,今年便完婚。”
“替我为他带句话,没要为悲哭,我这一生最不值得他以真心相守。”
顾明忆望向院外粗大的梧桐树,树影飒飒,新月初升,他背月立于树干上,怔愣片刻恭敬地回:“属下领命”
她靠在梨花树下,任由花瓣落在身上,一时间,满地梨花堆积,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她抚着掩埋在地下的匣子,笑着睡了过去,她恍惚是做了一个美梦,梦中的她回到了景安三十八年暮雪时节。
那时瑞雪临天地,素雪生春晖。
顾明忆一袭红衣立于云逸阁中,与婢子们嘻嘻玩闹,也是在那一日她遇到的此生最美的光景。
云逸阁暖如四季春。
她站在阁楼上,目不转睛的盯着兄长身后跟着的人,那人身穿一袭白色长袍立于兄长院中的檐廊下,腰间佩戴飞鹤为骨的环佩。神情清冷克制,眼中看不见一丝情绪流露,那是她想------披麻戴孝,与死尸无异。
那时她与他并不相识,她不认得她。
他的名字还是从兄长口中得知的,兄长说张大人沉默寡言,不喜与人攀谈,因着方便处理公务才在家中借宿,那时他才知这人同兄长一样是在刑部当差,是这次案件的主查官,兄长是因为是这里的地方官从旁协助罢了。
她那年还未及笄,不通人事,在兄长房中胡言乱语:“兄长,死人也会查案吗?张大人披麻戴孝的,不知道的还以为家中新丧。”
话音还未落,便被正主抓了个正着,也因这一句话给自己招来祠堂罚跪。
当夜,祠堂阴寒刺骨,顾明忆只得缩在角落里抱成团取暖,昏昏欲睡之际,感受到身上一阵暖意,伴着温暖入睡。
第二日,她便看到那位大人不着素衣白裳,改换了天青色衣袍。
雪落无声,唯有三尺寒逢朝露碎裂的声音,震彻天地。
哪一年初见梨花纷纷,哪一年红线连接指骨,至情相生,死生不移。
三年后又见梨花纷纷,只是故人皆不在。
“小姐,姑爷回来了。”
他携月而来,墨色的披风沾满新雨,云逸阁万物欢腾,展笑相迎。他快步走到房内,边走边唤:“卿卿,我回来了,带了你最爱吃的梨花酥。”
屋内红烛未消,却不见回应。
张谦之推门而入,没看到妻子依靠在西窗下,没听到她与他言笑晏晏。
她的妻子去哪了。
“小桃,夫人呢?”张谦之不敢听自己几经破碎的声音,他怕。
他慌乱的在阁众寻找那抹熟悉的身影,将阁楼翻遍了都没有找到,失神之际,小桃的声音从院外传来,他看到小桃跌跌撞撞,慌不择路的朝他的方向跑来,中间摔了一脚,但她好似感受不到痛苦,从雨中爬了起来,一瘸一拐的到他面前。
他赶忙抓住小桃问:“夫人呢?卿卿呢?为何不在房中。”
“姑爷,小姐眠于梨花下。”小桃用尽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话毕,雨歇人欢,唯有云逸阁声声啼哭断人肠,杜鹃立于檐廊上啼血哀鸣。
张谦之没有说话,放下小桃的臂弯,拿着顾明忆最喜欢的梨花酥,朝着梨花树下走去。
小桃见他步履从容,嘴角含笑,消失在云逸阁中,见状她哭的更大声了,小姐答应了她的请求,熬过了清明,可她对姑爷失约了,她的小姐连走的时候都是笑颜如花走的。
张谦之在梨花树下寻到顾明忆的时候,她正在靠着梨树浅眠,轻手轻脚的走到她身边,温柔的将她抱在怀中,步履从容地朝着房中走去。
他为她拆下朱钗,为她试去一身泥泞,换上新衣后,重新簪发,让她靠在西窗下。退出房门。
轻轻地开门,欢喜道:“卿卿,我回来了,我们同食梨花酥,你陪我赏月可好。”
张谦之拥着顾明忆,装作感受不到她身上的寒,与她十指紧扣。
同她说此去儋州的乐趣,同她讲儋州的风土人情,日升月落,天穹赴新朝。
怀中人一滴清泪落下,滴杯溅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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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嗬!"
顾明忆从梦魇中醒来,捂着头,用意识抵抗试图将她撕碎的疼痛,她现在躺在床榻上,身下是厚实的软垫,四周静悄悄的。
屋内燃着精心凝神的香,但不是她用惯的香,窗外天朗气清,没有清明雨纷纷的景象,而窗内,顾明忆意识回笼,睁开沉重的眼皮,望着眼前房内的布局,狠心用尽全力掐了自己一下,真实的疼痛让她心惊,拧眉沉思。
原以为自己死了之后要魂归地府,没成想没死成,又活了,她怎么活的。
人死归地府,这是老人常说的,没听那则奇闻轶事提到人死复生的。
真是奇哉怪哉!
“小姐,你醒了吗?奴婢进来了”春华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出。
“进来吧。我醒了。”春华闻声开门进来,将盆放在地上,先拿着鸡毛掸子将灰弹下来,朝她温柔的笑了笑后说道:
“小姐,你醒了,哦对了,老夫人说你醒了之后就带你去正堂,她有要事要告知你。”
“还有小姐,你让秋实买的话本子她也买回来,小姐要在哪里看。”她拿着鸡毛掸子熟练地打扫起房内,没说一句话就朝着顾明忆笑一笑。
“暖阁,还是云逸阁。”
听到云逸阁这三个字怔愣片刻,回神后慌忙下榻打断正在忙碌的春华,指着自己问:“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春华,妹妹秋实,自小跟着小姐伺候,亲如姊妹”春华对她的问题没有丝毫诧异,手头的动作被打断没有一息时间。
“那我是谁”顾明忆心生疑惑,想要弄清楚事情原貌,紧接着又问。
“你是晏家大小姐啊,老爷晏危之是刑部尚书,夫人是先皇最尊敬的公主,兄长晏安之是大理寺少卿,而你晏家嫡女晏怀微,你出生那年帝王一纸诏书封你为北辰郡主,虽说是郡主,但享同公主一般的尊荣。”
“小姐出生以来就是被万万人捧在手心里面的,受尽家族宠爱,只是有一种不伤及性命的隐疾,容易忘了自己是谁,这事府上所有人都知道,每次你问时,哪怕是老到而背的老妪都能一字不落回答出来。”
“小姐,你也别多想,人世三千烦恼,忘了就忘了,别忘了去正堂找老夫人。”
春华收拾完屋子,端起水盆离开了屋内。
没了春华那叽叽喳喳跟个小麻雀说个不停地人,四周又陷入寂静无声。
脑海中烦乱的思绪如同千千结一样难分始末,晏家嫡女晏怀微的大名她不是没听过。
景和帝放在心尖上的妹妹,自小在宫中长大,及笄时帝王大手一挥,在京城中赐了一座依山傍水的院子作为北辰郡主的府邸。
那真是将帝王的宠爱展现的淋漓尽致。
顾明忆仰天长叹:“我到底是因什么又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