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黑一白如灵蛇来回穿梭,绕得白蟒云里雾里,昏头涨脑跟着二人轨迹飞速逡巡游走。
无宁于某处停下,招猫逗狗似勾勾手,“来啊,大白虫。”
大白虫……不是,神兽气得亮起尖牙似闪电溜过,只见吐出的信子仅离无宁半寸,那人仍一动不动,甚至缓缓漏出狡黠的笑意。
白蟒:……?
下一刻,余光瞥见头顶灰影绰绰——
天空掉下来一个洛九川,平澜剑寒芒乍露,冰浪以排山倒海之势轩然拍向傻乎乎的白蟒。
“嘶嘶!”
白蟒被击得眼冒金星,轰隆一声随着坍塌雪地不甘坠入黑洞。
洛九川身形一晃,险些随之同去,无宁眼疾手快,边伸手拉了一把洛九川,边向洞口大喝:“圣女,白蟒已归!”
洞内不知发生了什么,忽明忽暗,白蟒的嘶嘶声减弱,一切归于平静。
又闪烁莹莹微光,一道倩丽明影悠悠飘出,看起来虚弱不堪。无宁注意到,月莹圣女的身形比他在洞中看到的更浅几分,几乎与身后雪色融为一体。
见洛九川眼中闪过茫然,无宁大发慈悲解释道:“月莹圣女。”
……
等了良久,无宁都没有再吭声。
没了?
洛九川诧异看向他。
没了。
无宁理所应当瞪回去。
于是洛九川恭恭敬敬行了一个仙族晚辈礼数。
月莹圣女不咸不淡点点头,算是应了,不过目光一直盯着无宁。
二人眉眼有几丝相似之处,既是熟识,洛九川一个外人也不便打搅,他识趣道:“前辈,白蟒凶狠,晚辈且去探查一番。”
月莹微笑以待,默许他暂时离去。
无宁看着洛九川飞身下洞,一回头,发现月莹竟然还在打量他,如月光碎在潺潺流水中,静谧却暗含万千分说不明的思绪。
怎么一个二个的都喜欢盯人。
就在无宁被盯得快忍不住发作时,她终于纡尊降贵开口道:“还不知你姓甚名谁?”
“无宁。”
月莹的细眉皱得很深,泰山崩塌而不动摇的清冷脸色终于松动一分,她失神道:“何人为你命名?”
无宁轴劲儿上来,很想问一句“你管得着吗?”也不知为何,面对这个女人,就凭着心头对她那若有若无的熟悉感竟牢牢钉住他的嘴,一句不敬之话都没有。
最后,老老实实回答道:“我自己。”
似乎给了她当头一棒,让她本就惨白的脸色更添一分白,“无宁……”月莹细细咀嚼这二字,最后化成苦不下咽的草药,噎得半晌吐不出一个字。
“我……”
终于,那一团苦涩的药被她费力吞下,延绵无尽苦楚,轻声言:
“我认得你父母。”
无宁蓦地瞳孔骤缩,这句话像烈性麻药,麻痹着他那张刻薄毒辣的嘴,竟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那他们,我……”
那他们还活着吗,若是活着,这么多年了……为何不肯见他,不肯认他?
又为何,封掣、于魄死在他面前,他们也从未出现过!
九岁那场大雪从来没有融化,无宁对父母不是没有过幻想,可现如今,仅凭一句旁人口中的“认得”就将他击得支离破碎,浑身乏力。
有些孩子得到糖后会小心翼翼含在口中,而有些孩子却在惊喜过后警惕扔走,总觉得天大的好事如何会轮得到自己,唯恐甜丝丝的糖是剧毒的药。而无宁从小便是第二种,于是他的满心满腔惦念化作无边怨念,纵使伪装得再小心,总会溢出。
月莹眸光微动,看穿他的心思,想要抚摸他的脸,无宁不肯让她碰自己,后退一步躲开。已经接近透明的手尴尬悬停在半空,冷风一吹,似乎就快散了。
可月莹没散,这股冷风倒先吹散无宁表面维持的若无其事,露出小心翼翼藏起的怨念,他犹如刺猬应激亮起尖刺,话语霎时尖锐:“前辈既认得我父母,便知他们不肯认我,您也不必告知与我!”
刚刚硬咽下去的苦楚如今又反胃涌上来,月莹嘴里尝到酸意,斥责的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咽回去。
思虑再三,轻声道:
“他们视你为珍宝,愿你长安。”
无宁如鲠在喉,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看着月莹清瘦脸庞,心道“若为珍宝,何至于独留我一人,又凭什么狠心抛下我。”
如此言语难免矫情,他装作不在乎,头都不抬一下。
“他们是什么人?”
“又从何处可寻他们?”
月莹道:“不过是一介仙族女修与魔族小卒,”她眼神黯淡一瞬,转而又灿如繁星,笑了。“虽泯于众人却情深似海。”
语毕不再答第二个问题。
鹅毛大雪转小,轻柔落下。雪域就是这般,时而飘雪万丈,时而寒风凛冽,这堆积许久都雪便总也化不开。
她伸手去接飘落的雪花,只道是无情寒雪,穿过她透明的魂魄,静静铺在地面,又盖了新的一层雪。
没触碰到雪,她颇感遗憾,缓缓收回手,眼神随雪花而落于地,道:
“待雪域融化,自有亲人团聚时。”
月莹身形渐渐消失,无宁忽觉惶恐,似乎当下不挽留日后会悔得肠子青透,猛然抬头喊出:“等等,别走!”
可天地寂静,雪域茫茫,不见月莹身影,似乎大梦一场,留下一声长长的叹息,
“长安呐……”
长安么,是愿他平安吗。
她甚至离去都在盼他长安,无宁心口堵塞,眼神茫然无措紧紧锁住月莹消失的地方。
洛九川出洞时不巧,无意看见月莹神魂俱灭之状,行过仙族拜别礼后,心中五味杂陈。他和无宁,一个有父有母,却有缘无情,长成为一个无情冷血之人;而另一个父母皆消失,有情无缘,长成为一个浑身带刺的刺猬。
无宁身形修长,在微微点点雪意中萧条,洛九川顿了顿,还是走来生硬说道:
“我于洞底发现,月莹圣女以残魄封印了白蟒。”他没有说出“身死魂消”四字,仿佛只有这样,还能留存月莹留存世间的足迹,能留存无宁父母存在痕迹。
无宁深深看了他一眼,一字未说。
洛九川知他不喜自己,更是对仙族深恶痛绝,斟酌半天,慢慢道:“还是谢你救我,日后,我等你来杀。”
他本记得无宁一直叫着喊着要杀他,自觉报恩便是要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既是想要他的命,何尝不可?
可这番话经过他寒冰似的声音一润色,顿时变得不是滋味起来,无宁又恰恰是个听坏不听好的人,一听,果然火气冒了三丈高,刚刚什么伤感惆怅一股脑蒸腾而走。
什么叫,“我等你着来杀?”胜负还未分,倒狂成这副模样,这是瞧不起谁呢。
无宁点点头,咬牙切齿道:“好……你等着。”
洛九川一怔,哑然失笑,竟还是说错话了。
无宁要去寻刀刀客这个废物,临走前瞥见洛九川杵在原地不动,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就是一通骂:“雪域吃人,还不快滚回去养伤。”
语毕飞身离开,也不顾洛九川有什么脸色,走得潇洒绝情。
刀刀客一见无宁身影,半是愧疚半是激动,想扑过来又不敢,脸上挂着笑心虚难看,扭扭捏捏半天才挪过来——
……两寸。
这白球虽然胖得没有脖子,无宁还是能看出她不停偷偷探头朝自己身后张望。
他没好气道:“洛九川不在,你若是想找他,你也趁早滚。”
刀刀客变脸很快,立马装作听不懂的样子,眨巴眨巴眼睛飘到无宁肩头,假惺惺道:“嗯?洛九川是谁,我认识吗?”
……
无宁真服气了。
恢复魔气也不需太久,只不过无宁自来我行我素,硬是在雪域待了五六日方回魔族。
穿过魔族结界,一眼被中心处巨大的悬空殿吸引,黑中闪着幽微细碎星光,那是黑曜晶石所建。沿着悬空殿四周散开,地面上散开大大小小的纷乱复杂的街巷。
街上竟空无一人。
一个少年似黑猫,悄无声息越过繁杂街巷墙沿,步履轻盈点过黑砂铺作的路,一扭身,轻车熟路溜进一座金碧辉煌的楼阁,绕过密不透风的魔卫巡逻,找到其中一间雅间,大摇大摆坐下了。
刀刀客看得目瞪口呆,蹦到玄色彼岸花图纹的桌子上,震惊道:
“你……就这么进来了?”
魔族从不饮茶,爱饮酒。无宁取出两个杯子倒了酒,一杯推给刀刀客,一杯拿起细嗅,反问:“不然呢?”
刀刀客不喝酒,绕过水晶制成的酒杯,歪头瞪大眼睛,犹是不可置信:“这么好的地方,之前你怎么不来这里养伤?”
“哦对,你才受伤不能喝酒的!”
一杯酒下肚,无宁熨帖地眯起眼睛,慢慢吞吞道:“没死,不打紧。至于这间房——杀了老秃驴一个龟儿子,这房不就归我所有了么?”
刀刀客险些咬掉自己舌头, “哪个……哪个老秃驴?”
“师浣,”无宁冷笑一声“死了的老魔王弟弟。”
当初他还小,不知那个装腔作势想做和尚还不剃发的人是谁,后来摸爬滚打多年,倒是弄清楚了。
师浣是魔王废物的弟弟,本事没几分,架势倒不小。魔族以强者为尊,到了他这儿,数不胜数所谓强者还要认他做个干爹才有资格登上魔主殿,生死自负厮杀一场,赢者只能坐几天魔主椅子,过不了魔主瘾——没办法,魔族有个验灵石,它不认他们。
就是也不知到现在为止,师浣认了几百个便宜儿子了。
他杀的就是其一。
噔噔噔——!
门外快速敲了三下,似乎也不在乎里面的人在不在、或能不能听见,声音麻木不已: “七百三十四,明日登魔主殿。”说完,这人就离开,不再理会屋内人。
嗯,老秃驴认了七百个。
无宁笑笑,眼神却没有一丝笑意,故意将空杯子推到桌沿,又伸手一弹,冷冰冰看着杯子摔地,哐啷一声碎开同时,语气中却显出孩童般的天真:
“呀,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