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楼里,变得有些残破的楼中心好不容易才停了打斗。
听着皇兄重复问了一遍那个问题,司琮琉讥讽地扯扯嘴皮,并不作答。司伯鹤执着剑,慢慢从他身前转至身后,软剑表面反射的金色光辉倒映在二人眼中,无端生出一丝彻骨清寒之意,他道:“我问你,百姓,在你眼里算是什么?”
司琮琉眼也不眨毫不犹豫道:“刍狗。”
“……”他居然一点都不觉得意外。
司伯鹤继续问道:“今有一老农,其妻儿感染重病需药救治,此药早先由大臣垄断,价格昂贵、数目稀少、遍寻无果,他千跪万求也碰不得。幸而家有良田,老农日以继夜种植麦粮棉草,亦决心卖身做奴为地主当牛做马一生,只盼几点金银购那救命药。地主却要囤积土地,他以武施压,以权彰威,花费远不足土地价值之钱财从老农处购得此地,又不肯雇佣此农种植,该当如何?”
司琮琉摊摊手,哼笑一声:“什么病这么难治,难不成是疫病?那合该被抓去烧死。既解老农燃眉之急,又让地主不用负罪,统统高枕无忧啊。”
听闻这句话,不知具体是哪个字触动了自己,司伯鹤一阵心悸恐慌,手臂一抖,差点失去拿剑的力气。
司琮琉以为他在假惺惺乱发善心暗怒自己残忍,因此倒不觉这反应怪异,便翻着白眼撇了撇嘴,随口道:“不管使什么手段,这地主总归已拥有那地,他干嘛不能找年轻苦力来做事,何必浪费时间资源去帮那麻烦的老农?区区年迈布衣,拖着几个病体残躯活下来又有何用?早该死了。逢了绝路还妄想回头?他是谁啊?皇兄不会以为我们国家会缺他那一家又贫又弱的平民吧?”
此时司茗烟听他这样说话,忍不住站起身来,不赞同道:“六皇兄你也太冷漠,老农勤恳淳朴努力种地只为妻儿安康却要被夺家产,到头来快失去家人还要被你这样嘲笑,他不可怜吗?他的家人不可怜吗?那地主分明不缺这样一块地,还要强行以低价将其敛去,只为满足自己收集囤地的癖好,六皇兄为何会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
司琮琉自是受不了一个十六岁的小女孩对自己这样说话,更别说这女孩还是自己最恨之人的同胞妹妹,因此他惊叫一声:“你一个小姑娘能懂什么?一边儿待去。他家里人生病又不是别人害的!地主抢他的,他不会去抢乡邻的?名为刁民却连这样简单的事都不会做,自己废物干我何事。”
众人皆是被他这强盗发言整得心有不适。司茗烟捏紧手帕张张嘴,她仍然想反驳六皇兄,苏郁泽眼中似有怒火,要不是自己好友将自己忘得一干二净还没来给他解开穴道,此刻真想冒不敬皇族之罪来敲打敲打这位承王。
司伯鹤对小公主和大理寺卿摇了摇头,他并不为司琮琉的话语所动,又问:“若再有一夫子,寒窗十二载本立志考取功名,而后放榜之日,他的成绩被才学明显不如他的大臣子弟所替,决心放弃志向转守乡间私塾,他要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给身边贫家小童。某将士重伤难战,故而回归田园,但他并未取得村落土地所有权,明知已有学堂,又因癖好而故意于附近创立美人院落,无论白天黑夜,莺歌燕舞、吵闹不休,二人告至地方官前,你认为又当如何?”
他费劲巴拉问来问去,可司琮琉根本没想过要考虑皇兄说的任何语句,只听他阴阳怪气道:“没想到臣弟都死到临头了,皇兄还愿意纾尊降贵同臣弟说笑话。这将士虽比不得你那狗屁心上人,却也勉强算得一位朝廷功臣,难不成小小地方官员也敢遂了那蠢货夫子的意去斥骂他让他滚?贫民小儿读不读书又有什么关系?学得再好,以他们那下贱出身,这辈子也是成不了气候的。皇兄,这不是显而易见的问题显而易见的答案?如此,多正常的世道,你又何必问臣弟啊?”
说得真好,将傲气与不屑展现得淋漓尽致。
也是,在高位待久了的尊贵当权者又哪里舍得分一丝眼神给底下奴仆呢?不过是一群没用的蚁虫罢了,这些虫蚁甚至连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浆糖都搬不出什么好的名堂,还总爱不自量力地幻想和那些天生高贵的人唱反调,即便死掉一批,剩下的仍会源源不绝争先恐后主动请求补上。
司伯鹤看着他,一动未动,瞳孔一时漆黑如墨,深邃无比。
这种无法辨清又惹人发毛的目光直给司琮琉弄得心中烦乱,若非脖子那剑架得太好,使他不得不惜命,此刻定要挣脱了打起来。
司伯鹤是真有疑问:“六皇弟既不会治国,又不会爱民,既不懂敬上,又不愿礼下,攘外安内更是从未想过,缘何以为自己做得君主?”就连原主那般暴烈,好歹在治国为民上还是有智慧和手腕的,不至于像这弟弟一样不分青红皂白、不至于像这弟弟一样胡鄙海杀。
然而司琮琉将跋扈一词理解了个十成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若是皇帝,世人生杀予夺本就全权在我手里!凭什么不能按我的心意处理?谁敢说皇帝有错?皇帝怎么可能有错?!”
庄胜惜眼睛一闭一睁,仿佛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拉拉司琮琉的衣袖,提醒道:“六殿下,你现在还不是皇帝……”
司琮琉将他用力甩开,根本不顾老人还在不停流血的身体:“住口舅舅!别以为本殿下没听见你说让皇兄那姘头扶你上位,阳奉阴违的戏还得数舅舅你来唱才最好听,真当本殿下是聋子还是蠢货?!”
他这么一句直接让司伯鹤的脸不合时宜地变成了番茄。
什么姘头啊!他们分明还没、还没……不对,从之前听的那句“大喜之日”来想,他们两个说不定都拜过堂了,要真有拜堂,那便已是夫妻;要是没拜堂成亲,那他们也没有过逾矩之礼。真是,什么姘头啊这么难听。
这会儿梦娘得知大将军要赠自己一百两黄金之后也不为那些坏掉的装潢愤怒了,她拉着清恩随意找了块勉强干净不嘎吱乱摇的木桌便往上一坐,抱住双臂看着他们道:“诸位,恕民妇对诸位贵人无礼。依我这小小妇人之见,皇族贵族功臣佞臣有哪一个应该比百姓强势?六殿下既混迹民间十多年,怎么长了双眼睛偏生就是看不见,皇族贵族都在心安理得地享受百姓的供奉却丝毫不知感激只会压迫和歧视,皇族和贵族在争斗,贵族和贵族在争斗,贵族和百姓在争斗,百姓和百姓同样在争斗。只是为了利益便要放弃良知不懂回馈,这样的世道,怎会有人认为那叫‘正常’?”说完这句,她又冷笑着看向司伯鹤,上挑着眉眼,极为大胆道:“敢问皇上,天下混乱至此,错在谁?”
她完全是想骂皇帝了,只是碍于还有家产和女儿要养,不敢明摆着说出来。
庄胜惜捂着身上各处伤口,却还不忘维护脸面,他虚里虚气道:“粗,鄙妇人,藐视皇族,你,该当,何罪。”
庄别晏施施然道:“父亲这般伤重,还有力气维护皇室,如此果真无愧‘忠臣’之义。”他刚一用嘴挑完刺,庄胜惜的脸便是一白。
此时各人有各人的心思。
司伯鹤当然知道梦夫人是在怪原主的高傲和冷漠,毕竟如果不是他看不起世界上的每一个人,如果不是他只顾着追求武学和力量,如果他愿意撩撩眼皮看看自己的子民,又怎会出现亲弟滥杀无辜、重臣暗里食人的狠辣之事。
突然,司琮琉目光变得怀疑:“皇兄近日是否有些不太对,是……”他似乎要说出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却突然脑袋晃了一下,好像一阵尖锐疼痛在令他神经发颤。
司伯鹤看他这副样子,立马就知道这弟弟和第一个世界的路白羽一样怀疑他是换魂的了,他心中呕血,却又不得不麻木道:“是,朕近日观圣人所著,偶有心得,现今才领悟圣贤之道。朕从前并非一个合格的君王。”
……好想把原主的魂扒拉回来,让他自己听。
略一思畴,他不由得在脑中对080控诉:“系统,下个世界不要这样的身份设定好不好?你每次都给我一个类似大反派的身体,让我说很多话的时候心里会特别尴尬呀。”这个世界的人又不知道他是什么情况,显得他有精神分裂症一样。之前的事全是原主干的,可他跑来挨了全部的骂,是全部!原主作为罪魁祸首一个字都没听见!让他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毕竟他又不会骂人,那些事是真实发生的,他根本没法反驳,也不想美化原主做的错事……他好憋屈啊。
【这个,其实是有原因的,你忍忍。】
“可我真的不太喜欢别人骂我QAQ。”谁会喜欢别人平白无故骂自己一大通还不能反驳的呀,他又不是姜姑娘,他才没有受虐倾向!
【呃,我现在力量恢复了很多,下个世界尽量给你找一具你能用的、不再挨人骂的身体行吧?脸倒不用担心,直接用你的,只是还要强大,不怕毒……哎你这可太难为我了。】
“好啊好啊。”解决了这件事,司伯鹤立马放心了。但是还不等他说什么,司琮琉又恨声道:“皇兄,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看不惯我,看不起我,我不过是效仿你对待我的方式来对待那些废物,为什么你仍要怪罪我?是只许你冷酷不许我无情吗!凭什么?”
苏郁泽也曾是寒门学子,成为文考状元以前同普通民众一向关系要好,他听这些侮辱他们的话越听越不爽,远远朗声道:“六殿下,敢问百姓如何废物?”
司琮琉横他一眼:“长脑子的爬不到本殿下头上,没脑子的连本殿下一面都不配见,能不是废物?”
庄别晏同苏郁泽对视一眼,回道:“百姓若是智慧,君王对此应要么恐惧要么钦佩,而非不屑;百姓若是愚蠢,君王应为此对他们怜恤或是引导,而非灭绝。仁者为帝,行善道,暴者为帝,生祸事。无论福祸善恶,百姓从来都乐意追随君主,这是我们千年教化来的信念。何谓上行下效?上层无道,下层自然崩溃,上下本为一体,六殿下你不认也罢,非要区分出自己的道义。”
司琮琉挑了挑眉:“哟!是表哥啊,居然还没死?真是一群死废物,连几个病残幼都杀不掉。”随后一撇脑袋:“哼,他们当然要追随,不遵君命者更是下贱,早晚是引起朝廷动荡的乱民匪寇,死不足惜。”
司伯鹤看着他,面无表情道:“死不足惜?”
司琮琉毫不畏惧地盯住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死、不、足、惜。”
司伯鹤摇头:“六皇弟,你说百姓下贱,可事实上,若真要强行论贵,也是民先为贵。他们信任你,拥戴你,你便成了君;他们否定你,仇恨你,将你谩骂踩踏,你便化作囚。”
君主,不过是在民之基础上衍生出来的寻道者与殉道者,并非完完全全的统治者和独裁者。百姓无故无由陷于危难,君王若不想着如何施以援手,反而强行抹杀他们的存在,根本不在意他们与君王同为人、同行人道、有着同样平等的权益。自视甚高而不愿礼贤下者,不懂得上下乃共同体,这样的人才应该问问自己,有什么资格承载民众的信任,登上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他又道:“我再问你,你将女子置于何地?”
许是直接问到给司琮琉心脏插刀的点上去了,这位六皇子一脸怨恨,瞥了在场的女人两眼,下意识要破口大骂一通脏话输出,却被司伯鹤眼疾手快拿剑磨了一下脖子出了点血丝,他勉强收敛德性,咬牙道:“无论如何,姜昭月她没资格越过臣弟的身份去将皇兄你取而代之。乾坤有别,男为天,女为地。天子之所以叫做天子,自然是只有男儿才坐得这个位置。”
司伯鹤不置可否:“若论自然,天与地、阳与阴、乾与坤相合岂不自然?既如此,各自占据一半时,天何以会比地更加高贵、更加唯一独尊?你只知地不比天高,却未见天还比地薄。”
“你!皇兄!”
司伯鹤并不在意他的激动,他随意转了转手上的剑,慢步回司琮琉身前,道:“皇天俯瞰世间,后土承载万物。人生来既在天之眼下,地之心上,为何只有你口中天上的可以下地面统领,却不允许地面的上天去改造?”
“皇兄,兜兜转转说这么多,你不也是男人吗?何必去考虑女人的活路?何必如此虚伪?这世间本就弱肉强食,在男人面前,女人天生就是弱势,她们不巴着我们讨好我们,难道我们还要主动去给她们施舍活路?”
“……”
又是这句话,又是试图用性别来将他划分党派以此告罪。
司伯鹤看看敛眉不语的梦娘、清恩、司茗烟,又看看司琮琉恶毒而扭曲的模样,稍微想想就知道他在讥嘲什么,但确实没必要和这样已经过分偏执的人解释其他了。
前面跟这弟弟说那些,无非一个理由:他并不认同“人类应当弱肉强食”的说法。
他用剑拍了拍六皇子的颈间动脉,只最后再说一句:“阴阳和合乃自然法则,”视线中突然闯入一张清美至极而又属于男人的脸,他不由自主顿了一下,默念一番“爱情除外爱情除外”,才接着道:“两者根本就不该互相歧视互相压制,也根本不该对立而应同一。”如此互恨下去,还真想不通这些相互争斗的人到头来谁会获益,不谈物质方面,仅仅只言精神,便不知这些人到底失去了多少。
再者说,司琮琉等人信奉的“弱肉强食”无论有多道法自然,那也是在天然场地无规无序条件下的说法。假如自出生起便给人类社会的这些女孩与男孩完全同样的成长和生活环境,把某些无形还似有形的条条框框给她们去了,指不定会变成什么样呢。
绝无可能比现在更糟。
然而就算是他印象里080给他看过的那些科技高度发展的未来时代背景作品,也有好多显示女性处于被物化被交易的凝视状态,更别说这个世界的时代背景了。
在这样被老旧思想席卷的空间,有些矛盾是绝对无法用温和的手段解决的,那不采取点激进的方式,根本不可能有所改善。
爱人者自有人爱之,敬人者自有人敬之。是某一部分人先把女人生来就放到低位的,那就怨不得人家女孩子要愤怒。若是寻常人类,莫管男女,都不会忍心看着一个个生命天然便要饱受由同类造就的侮辱和歧视,那么剩下那些不寻常的部分,遭受指责也不足为奇。
“你想当皇帝,想获得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力,想受到所有人的敬怕和夸赞,想要得到百姓们甘愿或是不甘愿的供给,却又害怕承担责任,不屑承担责任。如你这般只想索取而不舍奉献之人,何德何能成为掌管天下人命运的皇帝?”
司琮琉不耐烦了,他高高仰起头对着天空,嘴角讽刺地牵起,谁也懒得再看:“皇兄要杀便杀,不必同我说这些废话。说什么不分高低贵贱,这么多年来最看不起我的不正是你吗?”
是,原主的错何止这一点。但他再也回不来了,这些罪恶还能去跟谁说呢?
司伯鹤把剑收起,袖手将司琮琉推跌至那堆碎裂的陶瓷旁,盯着他下落遮眼的头发冷声道:“他人看不起你,你自己也要看得起自己。你若愿意,世界又何尝不能成为你一人的影子。我不会杀你,既然你看不起平民百姓,看不起艰难困苦中人,看不起女人,那我就要你活着去体验他们的人生滋味,让你自己睁开眼睛看清楚,究竟是他们天生就该命贱,还是只不过在冰冷强权的压迫下他们不得不为生计低头。”
世间人谁没有傲气,只是有的人生来便能光芒万丈,有的人却终其一生都展现不了自己。这位六皇子自己也是受过不被幸运眷顾的苦,却要让旁人一起来感受那些本不该他们承受的难。
天命与气运二词,不知抬举了多少人,亦不知令多少人晦暗。
司琮琉猛然瞪大眼睛,一手指向他:“皇兄你!果然是个伪君子!果然狠毒!”
“嗯。”
“……”
始料未及的,沉寂片刻后,众人只见六殿下突然爬起膝行又跪地,拉住自己皇兄的衣摆,不住摇头。
其他人不知道,司琮琉却心知,皇兄若不让他死,他连自杀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因此他万分惊恐道:“……皇兄、皇兄我求求你,求你杀了我!我是与你血脉相连的亲弟弟,你怎么能让我去和贱民为伍呢?!这是让皇室蒙羞啊皇兄!求求你求求你,痛快杀了臣弟,杀了我!!!”
司伯鹤轻轻将那块衣角自他手里抽出,侧身避开了司琮琉的跪地方向。
这样的大礼,他来接受实在不太合适。
“皇兄!父皇若在天有灵,定不会认同你对我这样歹毒!你想让父皇走得不安心吗?!”
不是,先帝不是都走一年多了吗,这么久过去他的魂还能走不干净的?
见他始终不理,司琮琉也不挣扎不求他了,缓缓站起正面对向他,用一根手指头精准指着他的脸,状如厉鬼索命般大喊道:“皇兄,你对我这样无情,我诅咒你,你会不得好死!”
“……”
空气霎时一片寂静。
可能是被这句话惹得尤为生气,戚楚弋路过苏郁泽,大步走来往司琮琉颈前用力点了两下,他便张了嘴也发不出声音了。
大将军点哑穴的手法太过冷漠娴熟,在场愣是没一个人瞬间反应过来。
苏郁泽率先回神,他揉着自己僵硬了半天的腰和胳膊腿儿,道:“皇上啊,那啥,您别把这种话放在心上,这个世上是没有鬼啊神啊诅咒的……咳咳,没有,真没有。”司茗烟也赶紧担忧地看向哥哥。
有没有那些东西,司伯鹤自己当然知道得最清楚,但他还是淡笑着看向他们点点头,感激这份好心安慰。
080一声嗤笑:【别管他,原主早就熬夜劳累猝死了,而司司你本来就是死的,这种没用的诅咒根本毫无杀伤力。】
司伯鹤委婉道:“其实你的安慰好像也不是很有力量……”
“你已经死了”这种悲伤的事情系统你不要这样随随便便地说出来呀!
解决了司琮琉,他旋即转身看向黑发老者:“至于相国大人,在其位谋其政,大人做得算不上好;为私欲杀常人,大人对此倒颇有心得。庄大人,你若不想好好做一个良臣,不愿把自己放到该放的支点上,”他浅浅一笑:“那便由朕来为大人决定此后的命途。”
庄胜惜满不在乎道:“陛下也要贬老臣做平民?”事到如今他也不想管自己的位置会不会被人取代了,成为平民还能活着也不是不行,大不了痛快一死,他本来也无法忍受自己往后苍老的容颜和行动不便的躯体。
司伯鹤扭头瞥了双目幽深的庄别晏一眼,道:“不,大人有更好的去处。”
他示意戚楚弋过来拎起庄胜惜的后颈衣服,将老人攥在手中任他挣扎得像只被开水烫到的青蛙,便往相国府后院飞去。
几乎眨眼三人便到了目的地,戚楚弋万分嫌弃地将庄胜惜对着井口一甩,这个动作登时令他吓得尽全力两手撑地后缩五步。
那里面如今还是一圈又一圈朝天仰面的深蓝人头,既黑又长的手骨指甲和发丝仿若活生生涂了色,同血红花枝缠绕在一起,那股尸香不知为何到了今日竟是再也藏不住,他们空洞大张的嘴和眼睛仿佛要把井上的人吸进去生生吞噬。
司伯鹤伸手朝下指去:“大人,请看。”
老人两眼一闭,什么也不看。
司伯鹤认真道:“大人喜欢他们的内脏,内脏是归属身体的血肉,人由血肉组成,四舍五入,大人很喜欢他们。”
这么一说实在令人惊惧,他是喜欢吃活人内脏但并不喜欢尸体!庄胜惜猛睁开眼,哆嗦道:“不,老臣不喜欢,不喜欢他们!陛下,换一种方式赐死老臣,换一种!”只要下去,接触到那些蓝色尸体,他将被枝藤活生生绞死!死后还留不下自己的身体,他不能彻底失去身体啊,他还要进庄家祖坟,怎么能就这样消失!
戚楚弋不想再被这些不像人的人占用本该只属于他的陛下的时间了,他抬步走来将人拿起轻轻一放。
“啊啊啊啊啊啊啊——”
……
二人看向皇宫的方向,一时不再说话。司伯鹤想了一下,如果要让那个女孩顺利成为天上新的一轮日月,他或许还有一件要做的事。所以,也是时候回皇宫一趟了。
来此之前,完全没想造化当真如此弄人,司琮琉和姜昭月,分明是差不多的出身,差不多的过往,差不多的目的,选择的道路却是截然不同,一个堪堪往南,一个注定向北。
戚楚弋一边擦着两把有长有短有宽有细的利剑,一边平静道:“承王活不了太久。”
司伯鹤双手背到身后,微微垂下头,脚上又不知不觉开始踢石子,口中说道:“嗯。”
戚楚弋又强调:“姜昭月、庄别晏、梦娘,还有他曾经得罪过的人,不会放过他。”
司伯鹤闷声闷气:“嗯。”
戚楚弋眸光一闪,继续道:“你……”
许是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司伯鹤连忙抓住他的双臂,抬脸看着他,认真问道:“戚将军,我这样会不会很坏啊?让他那样过惯奢靡日子的人先体验一番自己最鄙夷的生活,指不定还要挨很多骂很多打,又利用姜姑娘对他皇室血统的不信任、利用庄别晏对他经年累月的仇恨、利用许多人对他所行恶事多年忍耐的爆发,让他活不安生、死亦痛苦。我这样很残忍吧?”
好像,真的,是有那么点残忍吧?
然而戚楚弋静静听完他的话,良久,竟自喉间泄出一丝轻笑,他毫不迟疑把剑支远将人捞到怀里,捧起他的脸啄一口他的眉心,不答反问道:“陛下是头一天这样呆吗?”
他一脸懵逼:“啊?”
戚楚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心道:真是太呆了,呆得可爱。
若要换成他来决断,司琮琉曾经那等行径,哪怕死一百次,又算得了什么过呢?
两人互相抱了一会儿,司伯鹤沉吟片刻,道:“戚将军,其实,我不是原来那个皇帝。”
“嗯。臣知。”
“你何时?”
“当日温泉,确认陛下身份以后便有过猜测。”毕竟他的陛下与传闻中那位区别实在太大,别人想不通分不清两个灵魂不要紧,但他们永远也不可能被他戚楚弋当做同一人。联想当日他们一起出城,皇宫内仍有一个皇帝,又见方才陛下所使剑法还有他国之风,这桩桩件件思来想去,或许只能用鬼神之说来解释了。
司伯鹤有点不自在地偏过脸:“那,刚刚……你是在看我吗?”因为在专注看他,所以自始至终都未曾听他说过话。
将军大人微微俯身,长指勾起皇帝陛下变得艳红的耳垂之后的一缕长发,嗓音又低又磁:“是,我在看你。无论何时何地,只要你在我身边,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因为在他的眼里,此间不会再有比他更夺目的色彩了。
戚戚未说出口的话大致意思:你这样对他还是太温和了,要不再凶残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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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南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