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老爹生前行事爽快利落、雷厉风行,他的笔记亦如其人,言简意赅记载案件时间地点、被害人及物证信息、现场草图、侦破过程,短短两三页便是一件案件。
但70年的判官杀人案却整整写满了一整本。二十七起命案,每起案件不仅详细记载了侦查时掌握的所有信息,后续还跟着许多条祝老爹的推测记录——笔迹颜色不同、大小不一、深浅各异,显然是在不同的时间点些写下的。
而笔记的末尾,祝老爹留下三个大字——“未办结”。
祝晓棠想起祝老爹生前还在翻阅这本笔记,心中升起无尽的遗憾,只可恨此时的检测技术不够发达。
莫说70年代国内根本没有DNA检测技术,就算是在90年代的当下,DNA技术也是刚开始走向标准化,全国性的DNA数据库尚未建立,技术上存在样本需求大、过程耗时久等等的局限性。许多几十年悬而未破的凶案、冷案,也正是因为此。
若是在祝晓棠前世,不仅全国建立庞大的DAN数据库,技术也已经革新到能够仅仅通过接触物体表面停留的极少量细胞就能够在短时间内完成检测。
祝晓棠刚从警校毕业的时候,正赶上技术革新,警方开始系统地用新技术重新检验几十年悬而未破的冷案中保存的生物物证,无数沉寂多年的恶性案件得以侦破。
祝晓棠相信技术不断发展也会走到那一天,可这件案子还得等到那一天吗?若得再等三十年告破,恐怕凶手早已不在人世,也无法将其绳之于法,告慰冤魂。
祝老爹一生都放不下这件案子,想必也是如此想法。
祝晓棠深深明白破不了的案件悬在心头的滋味,她忍不住低头又重新翻看这本笔记,逐字逐句仔仔细细地读起来。
“怎么眉头紧锁得?”祝大哥从厨房里走出来,“过来端菜,吃饭了!”
祝大哥作为厨子的后人,日常掌管着家里的锅铲,方才在厨房里一顿忙活,很快就端上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淘淘都抱着小枣儿去桌边摆碗筷,祝晓棠也赶忙放下笔记过去。
冬日里的家常菜,不讲究精巧摆盘,只讲究一个“实在”和“热乎”。
正中间摆着是好大一锅的酸菜白肉血肠,肥瘦相间的白肉和朱红的血肠窝在切得极细的酸菜里,叫人一看就口舌生津。围着这个炖菜,还摆上着——金黄干香的带鱼段、外壳酥脆的溜肉段、炖得软烂的豆角。
最后被端上桌的自然是今天的主角——蘸酱菜。
切成细丝的各色蔬菜摆在盆里,有绯红的心里美萝卜、绛紫的洋葱、橙红的胡萝卜丝、翠绿的黄瓜丝、玉白的蒜瓣、白绿相间的小葱和香菜,五彩缤纷、水汽淋漓。而被这些簇拥在中央的则是一碗深沉油亮的鸡蛋酱。金黄的炒鸡蛋被黄豆酱和虾酱醇厚的咸香点化,成为这一盆蔬菜的味觉定海神针。
“当年我和你哥处对象的时候,他就常给我送鸡蛋酱。”祝嫂子颇为感慨地说,“老爹做的虾酱是独一份风味,外头的都不是这个滋味。淘淘啊,你妈妈我就是这碗酱骗到你家来的。”
祝淘淘举手:“姑姑,你教我做酱,我以后也要去骗漂亮老婆。”
祝晓棠失笑,摸了摸她的小脑袋:“你可真出息。”
祝大哥给小枣儿一根棒骨,叫她到桌底下啃着玩,然后宣布:“动手!开放!”
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先将手伸向那盘蘸酱菜,但每个人拿起煮熟的金黄豆皮包的蔬菜却各异。祝大哥要多多加蒜多多加酱的,祝嫂子只要黄瓜丝和小葱,祝淘淘花样百出还试图包进去一块溜肉段。祝晓棠还是头回品尝祝老爹的虾酱,除了胡萝卜丝,她把所有的蔬菜都包全了。
祝淘淘瞧见了,举手抗议:“小姑挑食,小姑没吃胡萝卜丝!”
祝嫂子哄小孩很有经验,张口便道:“姑姑小时候吃很多胡萝卜了,现在聪明又好看,眼睛还好,所以不用再吃了。你还在长身体,不能不吃。”说着给祝淘淘的豆皮里放了加倍胡萝卜丝。
不用再吃胡萝卜的祝晓棠给自己多加一勺鸡蛋酱,默默包好开吃。
一口咬下,口感与味道在嘴里瞬间爆发、层层递进。蔬菜首先在口齿间断裂,黄瓜的水灵,萝卜的清脆,都带着极为新鲜原生的汁水。紧接着涌来的是鸡蛋酱霸道的咸香,醇厚的酱香和油润的炒蛋之后还有一层来自海洋的鲜香。随后,醇厚的酱和生野的菜在口中完美融合,给人以没有负担的饱腹满足。
祝晓棠手下不停,一口气利落地又包了三个,直至吃得心满意足才停下。她愿将蘸酱菜称之为更适合中国宝宝的沙拉,有亲手采摘的田园生机,也有家传风味的厚意,是能亲手包裹、大口咬下的多彩生活。
***
从祝大哥家回来的那晚,祝晓棠梦见了判官。
没开灯的深夜里,祝晓棠忽然感觉到一阵阴冷爬上后背,她忽得惊醒,发现打开的房门里走进来一个高大的黑影。来人沉默着走进屋,他披着雨衣,宽大的兜帽在面前垂下黑影,遮住面容,雨点不断从雨衣上滑落,滴在水泥地上。
祝晓棠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这是笔记中记载的一件判官犯下的案件——1972年,红星纺织厂二厂的萧美凤被杀案。
这是中秋的雨夜,女工宿舍里同寝的其他五个姑娘都回家过节了,只剩下外地的萧美凤。同样没有回家过节的,还有判官。这晚,或许是雨声遮盖了萧美凤的呼救,或许是职工宿舍里所剩之人寥寥。直至次日清晨,萧美凤的尸体才被返回的舍友发现。
而此刻梦中,祝晓棠回到了那个雨夜。
判官接连在纺织厂做下五起案件,女工们人心惶惶,独自留在寝室的她睡得并不安稳。当判官闯进寝室的时候,她迅速从睡梦中惊醒。但她来不及自救,判官的速度比她更快。那是一个高大的男人,他的巴掌比纺织机的钢板还要有力,捂着她嘴的力道之大,直到次日尸体上还留着青紫的掌印。
她的呼救被捂在铁掌之下,随机被塞进毛巾,再也发不出声音。接着她的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牢牢捆绑起来。判官限制了她的行动能力,而不是选择立刻杀了她。
这是为了他接下来的仪式。
一道炽亮的光线直射向她,也许是探照灯,或者是更方便携带的手电筒。在模拟审判灯的情景下,判官迫使她跪下,而自己站在她身前,开始细数她作为“□□”的种种罪行。一条条罪状痛斥,到最后,判官合上那本善恶簿,掏出了一把刀。
那刀并不锋利,在收割五条人命后刀刃有缺口卷边,割在喉咙上十分不痛快,更十分痛苦。判官享受着她的痛苦。
伴随着血液的流失,她痛苦极了,蜷缩着身子倒下去。他掏出一支毛笔,就像真的判官拥有的判官笔,蘸着她的血液在她后背写上两个大字——“□□”。终于他结束了这一切,收起笔准备离去。
突然,祝晓棠在将梦将醒的最后一刻冲破了□□的桎梏,喊出声音——“站住!”
判官回过头,投下庞大黑暗的影子。
祝晓棠高声道,嘲笑他亦是立誓:“判官是明镜高悬、善察无偏,你算是什么判官?我迟早要将你这副假道学的伪装撕下来,看看里面到底装着什么鬼!”
梦醒,她坐起身往后背一摸,没有血迹,只有冷津津的汗。
从此,祝晓棠的心思都投在这本办案笔记上。煮卤水的时候在看,腌酱菜的时候也在看,店闲的时候更是泡了茶来认真细读。所以陈志飞上门的时候,连着喊了三遍,她才回过神来。
“晓棠,看什么入迷呢?我都站这好一会了!”陈志飞带笑埋怨了一句,拍了拍身边的人:“我家内谁,我小舅子,今天特意带他来照顾你生意的!”
陈志飞的小舅子同他完全是两家人,瘦高个子,长相斯文白净,还带了一副金边眼镜。被陈志飞没轻没重地拍了肩膀也不恼,只对祝晓棠露出一个腼腆的笑来。
祝晓棠也报以微笑,起身招呼两人坐下,又问他们要吃什么。中午饭点刚过,晚上的菜还没送到,可供选择的菜并不多。
“你们两人,炒个京酱肉丝、地三鲜,再加个醋熘白菜,怎么样?”祝晓棠给他出主意。
“就这啊。”陈志飞拖长了声调,很不满意。他不客气地踱步进了后厨:“我看看有啥好菜?你们家最热门的卤味,你不给大哥切点?”
“上午的卖空了。”祝晓棠说。她如今生意好,上午卤一锅,下午卤一锅,有时不到饭点就卖空了。
陈志飞听到这个反而不恼,脸上的褶子挤到一处露出笑来:“卖空好啊,卖空好啊,瞧你这生意做得多好。”
祝晓棠环抱双臂打量他,看他今日是抱着什么心思上门来。
“晓棠,你给哥整点硬菜。”陈志飞搓着手推了推她,示意她往外看:“瞧我家小舅子,我特意带来给你介绍的,人品相貌没得说,他可是在政府大院里上班嘞!”
陈志飞:我小舅子是公务员!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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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旧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