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畿震动,百姓不安?
贾文林就想用这样的罪名,参倒两度救驾、武勋之首的长定侯景初?
朝堂之上,上至宰执赵拙、田铭,下至京兆尹阮逊、景初的舅舅崔琰、谢筠等人,都悄悄松了口气。
无他,只损失了不到千人的一场败仗,对于朝堂诸公而言,实在是小事。相较于景初两次救驾的泼天功劳,就更不值一提了。唯有提到百姓猜度朝廷一事,确实损了朝廷颜面。但这也好办,处死王晋便好。
卢延年用这件事攻讦景初,实在是同蚊虫叮咬没什么区别,陛下也不会在意的。陛下的心里,是九州万方,不会注目藓芥之疾。
卢延年也带着不满和诧异,注目过去。他让贾文林弹劾的重点,是培植党羽,窃弄权柄,而不是什么伤亡近千,百姓不安!
这贾文林,政争的水准是越来越差了。
谁知贾文林心中也是暗暗叫苦。摸不清陛下和宰执对此事的态度,他怎敢给景初扣那么大的帽子?政争当然要先试探,要照他贾文林的意思,就该先找几个七八品的小官弹劾,逐步加码。他贾文林身为御史中丞,御史台的二把手,官小权大。一开始就要他亲自下场,那岂还有缓和的余地?
卢延年真是气昏头了!
他为自保,不得不避重就轻。
赵拙深深看了贾文林一眼。这也是头狐狸,不可小觑。他心道。
赵拙遂向田铭使了个眼色。田铭见此,心中会意,便佯怒拂袖:“胜败乃兵家常事,小事而已,贾中丞何必这样大动干戈?这件事,政事堂知道了,会禀奏陛下的。”
说罢,便欲遣退群臣。卢延年终于忍不住了,开口打断:“这岂是……”
不料,景初突然开口:“田相,诸公,这不是小事。”
“不错。”卢延年的话头被旁人截了,听到这人是支持自己的观点的,先是点头,随即发现发言者是景初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双耳。
“不是……你?”
他没记错的话,刚刚御史台是在弹劾景初吧?
怎么被弹劾的人帮着弹劾的人说话?
但景初却并不搭理他,表情沉郁:“一千袍泽枉死,人命关天。这不是小事。我会给陛下和诸公一个交代。”
卢延年冷哼一声:“景侯既然受劾,便该去职待查,以示清白。若说交代,这才是交代。如今景侯既然恋栈权位、不肯去职,就不必在此惺惺作态了。”
景初听了,不由冷笑出声:“去职?本侯去职,谁去剿匪?”
说着,景初上下打量卢延年那瘦弱衰老的身躯两眼,真诚发问:“你吗?”
卢延年一时语塞。
他在心中仔细盘算,清点朝中将领。这时才发现,国朝承平百年,如今京中拿得出手的武将,竟然只有景氏二人!其余的,要么滞留北疆,要么被荣王牵连,在狱中待死。
卢延年看向景初的目光更加忌惮了。
景初却猝然向卢延年发问:“说起来,本侯倒觉得,卢宪台去剿匪也不是不行。毕竟卢宪台对军中事务很熟悉嘛。”
诸相听到,一个个眯了眼睛。在庭众臣也很快反应过来,警惕的目光汇向卢延年。
便听景初接着道:“本侯身为王晋直属上官,才刚刚收到战报。前脚写好了劄子送进大内,后脚御史台就以此事当庭弹劾本侯了。卢中丞消息可真是灵通啊。只是本侯不知,这样灵通的消息,卢中丞是从何处得来?”
说着,景初骤然逼近卢延年,轻声发问:“卢中丞究竟是勾连了反贼呢……还是窥视了帝踪啊?”
景初声音虽轻,却如黄钟大吕,震得卢延年脑中嗡嗡作响。
满殿皆惊。
卢延年汗流浃背,张口结舌,不能言语。
这两个罪名,没一个是他担得起的!偏偏,景初逻辑清晰,教他难以反驳!
景初轻蔑地瞥了眼卢延年,这才转身面向群臣,朗声道:“禹山之败,主因固然是郝峰过于狡诈,但王晋丧师辱国,也是无可辩驳之事。本侯会亲自处置他。此外,本侯已经向陛下请旨,郝峰此贼,本侯亲自去讨,必将还京畿以太平。”
群臣议论之声不绝,似有犹豫之色。
“景侯!”后排有人壮着胆子,高声叫道:“我们知道你的武勇,但既然王晋此败已引起了不好的反响,还是要速战速决才是!我等以为,还是禀明了陛下,请卫国公挂帅,最为合适!”
群臣顿时连连点头。
“速战速决?”景初闻言侧头望去,“原来诸公是质疑我的能力。”
景初何其自傲,登时冷笑不止:“既然如此,请诸公立下一个期限吧。若期限至,而景初不能平定匪患,从此不再出仕。”
赵拙等人大惊。
卢延年双眼立即亮了。
那一开始发言的小官在周围人的推搡怂恿下,终于犹犹豫豫开口:“那就,以两……两个月为期,景侯以为如何?”
卢延年闻言,立即冷声接话:“两个月何其宽也!景侯既然是当世名将,想必以一个月为期也是绰绰有余吧!”
群臣再度议论纷纷。
“卢延年!”田铭怒道,“兵事不是玩笑!禹山山势险峻,那郝峰也是积年的老将。山林地形复杂,贼匪穿山钻林,岂是一个月能拔除的!你不懂兵事,不要在此胡搅蛮缠了,省得贻笑大方!”
景初环顾一圈,只轻轻笑了一声:“呵。”
殿中顿时安静了下来,都在等着景初接下来的话。
“十天。”景初腰板挺直,气势锋锐如枪,语气中带着极强的自信:“诸公既然疑我,那我不得不证明给诸公看。我只需要十天,便还诸公一座太平的禹山。”
……
兴宁十五年腊月十三,皇帝辍朝,不见群臣。
只发了数道中旨。
申饬卢延年捕风捉影之罪,贬为御史中丞。
诏褒贾文林刚直敢言,赐金三十镒。
申饬贾文林殿前失仪之罪,贬为侍御史。
申饬景初用人失察之罪,罚俸半年。
诏以王晋剿贼不利、丧师辱国等罪论死。
诏以京营云麾将军、长定侯景初,领兵一万,兵发禹山,剿逆党郝峰。
诏押荣郡王李询入太极殿面圣。
群臣听了这几道旨后,惊疑之色难掩。
陛下先申饬了卢延年和贾文林,转眼却又褒奖贾文林刚直敢言,还不咸不淡地罚了景侯的俸,其中含义,实在让人心惊。
这是陛下宠信着景家,用褒奖贾文林的旨意堵群臣的嘴?
还是说,陛下忌惮着景家,既想鼓励言官弹劾景初,又不得不贬斥贾此二人,以示对景家宠信如初?
帝王心思如渊似海,难窥难测。
而更叫群臣惊悸的,是最后那道召见荣郡王的旨。
陛下见韩秉礼死了,京里安定下来,想对荣郡王出手了!
那紧接着,是不是该清洗涉案群臣了?
要知道,韩秉礼是荣王党中分量最重的一位。他府里存着不少用于控制党羽的信物、卷宗,如今一朝事发,可都成了顺藤摸瓜的罪证啊!
左相从前威隆权重,谁没对左相示过好?谁敢说那些罪证一丁点儿都波及不到自己?
没人敢说。
一时京内人人自危,尊贤坊内几乎家家闭门谢客,再也不见往日车水马龙、门庭若市的景象。京中官员个个临时抱起了佛脚,盼着不要有锦衣卫上门。
太极殿。
皇帝高坐于御座上,景深、燕宏才各自侍立。店内甲士林立,俱持着兵刃。大殿深阔,臣仆肃穆,尽显天子威严。
荣王李询被绳索紧紧缚住,在重重禁军甲兵的包围下入了殿。他打量了两眼朱红的墙壁、梁柱,又冒犯地直视御座上面色苍白的君父,扯出了一个嘲讽的笑。
皇帝怒气开始上涌,他强自压抑着,眯了眯眼睛。
燕宏才见此会意,沉声发问:“荣王既见君颜,自当三跪九叩,为何还不下拜?”
李询却好像没听到一般,压根不肯施舍给燕宏才一个眼神,兀自昂首立着,不肯对龙椅上的人下拜。
“畜生。”皇帝终于开了口。他声音阴沉,“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罪?”
李询打量李惟两眼,竟然直接嗤笑出声:“我有什么罪?大位有能者居之,自古如此!难道你不是这么做的吗?当初端王叔怎么死的?皇祖父的死,你敢说其中没有你的手笔?”
“孽障!”李惟怒目,却突然想起殿中除了他父子二人,还有景深、燕宏才伴驾,遂压了压怒气,勉强维持着仪态。
他阴戾的目光扫过景深和燕宏才,见此二人眼观鼻鼻观心,好似什么也没听到的模样,心中却突然涌起一股烦躁。
他斥骂李询的语气怒意更甚了:“逆子,朕曾对你寄予厚望。你竟敢背叛朕!你已经是监国了,竟然还不满足吗?!”
李惟面上透出一抹病态的潮红。
李询嘲讽地看着御座上的父亲。这位十五年的肥胖皇帝看似高高在上,看似威风凛凛,其实他的虚弱已经一日胜过一日。
可惜啊,可惜!明明就差一点点,他就要赢了。
不过他也不算输。他留着后手呢。别看李惟一时保下了性命,活不长的!
只是到时候,不知道便宜了谁啊。
李询这样想着,竟吃吃笑出声来。笑声越来越大,近乎癫狂,声振屋瓦:“呵呵……哈哈哈哈哈……监国?!庄王兄难道没有监过国吗!庄王兄对你一心孺慕,你怎么对他的?培植李昶,使鹬蚌相争,你好坐得安稳些!庄王兄一家惨死李昶之手,你敢说不是你暗中推动!”
“现在你又在培植老五了。呵,你想干什么?你真当我们都是瞎子,看不出来吗!”
“还问我为何不满足……再满足下去,我就是第二个庄王!阖府被乱兵所戮,王女受辱,王嗣斫为三段!”
“你就是个畜牲!你配为人父吗?!”
“你更不配为人君!看看吧,看看这个国家被你折腾成了什么样子!乌烟瘴气,盗匪横行,你配当这个皇帝吗!”
李惟又惊又怒。过分惊怒,气血逆行之下,他满面涨红,剧烈喘息。整个脑袋嗡嗡作响,眼前金星直冒。
“放肆,放肆!反了,反了!”
四周甲士连忙围上来,制住李询,强压他跪下。
李询却不管不顾。
“我早就反了!”李询见李惟被气成这副模样,顿时如酷暑里饮下一大杯冰饮一般畅快。他有些疯癫了,嘶声大笑,“你这种人,难道还指望谁对你忠心不二吗!蠢货!独夫!”
“你以为景深和燕宏才对你有多忠心吗!李惟!你别犯蠢了!谁不想让你去死啊,哈哈哈哈哈哈……”
甲士们去堵李询的嘴。
李询的头被死死压在地面上,却兀自挣扎不休:“你以为只有我想要你死?老三,老五,老七,老八,十四……受宠的,不受宠的,你以为谁没对你下过手?”
“那头熊,到底是怎么进的围场!你没想过吗?”
“陛下!你已经老了!为何就不肯乖乖去死啊!”
“放……放肆,放肆!”
李惟出离得愤怒了,他嘴唇抖得厉害,话都说不完整,猛地拔出天子剑,三步并做两步冲下玉阶,狠狠将锋利的剑刃向亲儿子身上砍去。
景深与燕宏才大惊失色,连忙冲上前跪倒拦阻。燕宏才抱住皇帝的腰,不叫他上前,景深空手接住皇帝的剑刃,不叫他劈砍。
景深手上血流如注,面上也是流泪不止。他苦口婆心,连声劝谏:“陛下!天家父子,岂能相残啊!今日荣王若死于太极殿,他日青史之上,将如何记载啊!为了陛下千秋声名,还望陛下万万三思!”
皇帝愤怒已极,不听劝阻,定要手刃亲子。
李询见此,狂笑不止,竟然发狠,挣脱甲士钳制,一头撞在了殿中朱柱上!
李询沿着柱子软软滑下,头已经撞烂了一块。红白相混,涂于地面。
殿中众人一时大惊失色。原本嘈杂喧嚷的太极殿,瞬间归于寂静。
所有人纷纷跪下,不敢抬头。
皇帝喘息良久。他心头涌上了剧烈的愤恨,也许还夹杂着一丝悲哀。但很快,他平息了下来。
“景卿。”
景深连忙叩首:“臣在!”
“祸首已死,叫他们都下去吧。你也出宫回家吧,不必留在朕这儿了。”
景深垂下眼帘:“遵旨。”
殿内甲士鱼贯而出,景深行过礼后,也准备离去。
皇帝却突然又叫住了他:“景卿。”
景深站住躬身:“臣在。”
“命锦衣卫抄荣王府。此外……”皇帝声音淡淡,“今日殿中侍卫、甲士,你都替朕处理了。”
皇帝说完,大袖飘飘,径直往后殿去了。景深眸光晦暗,燕宏才站在原地,手足无措。
“燕卿愣在那儿做什么?还不跟上?”
景深懒得再去看燕宏才的反应,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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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你们呦[猫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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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对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