鸭嘴滩以北五十里,阿勒部的一名千户正蹲在地下,挑起一撮沾着马粪的雪泥。他叫阿古拉,是阿勒部有名的猎手。
他细细碾碎了拾起来的马粪,冻硬的粪块里裹着半粒未消化的黑豆。这是齐军战马特有的精饲料。齐人有钱嘛,草原上的矮种马哪有机会吃这个。
他带着嫉妒冷哼了一声。
“往南走!”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三十轻骑立刻呈雁阵散开。
雪地上遍布着凌乱的马蹄印,一路延伸向鸭嘴滩。阿古拉还发现了一批被雪掩埋的灶坑,坑里埋着齐军废弃的箭镞。
有这些痕迹的指引,他紧紧咬着李愚的尾巴。
当然,这些痕迹都是李愚刻意布置的。为的就是诱敌、惑敌。
突然,阿古拉的坐骑惊嘶人立,阿古拉部也躁动起来。
前方有人!大约数里外,竟有数百面"齐"字旌旗在风雪中翻卷。旌旗影影绰绰,雪雾遮天蔽日。
“至少五千轻骑!”阿古拉的副将扯着嘶哑变调的嗓子,语气说不上是畏惧还是振奋,“看那旗阵,定是那女人本部!”
李愚此刻正伏在东侧崖顶。远看着胡人的前部上了套,他舔了舔冻裂的嘴唇,轻声下令:“摇旗。”
几十名轻伤员立即举起缠着枯枝的旌旗,沿着山脊往复奔走。崖底的齐军残部同时敲响空铁桶,金属撞击声在峡谷里荡出千军万马的轰鸣。
阿古拉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远处的旗帜。
“景”字帅旗!
他分明看见“景”字帅旗在旗阵中央忽隐忽现,与三日前阵斩乌力吉时所见分毫不差!
更骇人的是南面冰层上新拓的马蹄印俱深而齐整,这是重甲骑兵才有的痕迹。
这是追上了!
“发响箭!”他强压心头的战栗,劈手夺过传令兵的牛角号,"吹长调!告诉头人,狼崽子找到羊群了!"
三支鸣镝箭尖啸着刺破雪幕。几乎同时,李愚的伏弩手尽出,强劲的弩箭射断了西侧冰崖的承重桩。
“轰隆!”
连绵数十丈的冰棱轰然崩塌,砸进地里,好像垒起了一座冰墙,将阿勒部与后续探马生生阻断。
但这有什么用?能拦十万人半柱香吗?
阿古拉愈发笃定自己的判断,在他看来,这分明是齐军南逃破坏道路的伎俩,却因仓皇窘迫,失了智了。
“追!”
马蹄铁踏碎冰层,两千阿勒轻骑像嗅到血腥的狼群般涌向鸭嘴滩。
“单于!”阿勒部的头人接到了自己部族的勇士找到景初部的消息,兴奋地跑去跪在了苏日勒的马前,“我部的勇士咬住了那个女人的尾巴!”
苏日勒手上握着乌力吉的弯刀,力道大得好像要将刀柄捏碎。但他面上却波澜不惊地下令:“传我的令,丢掉所有辎重,以最快的速度轻身南下。所有的儿郎,刀捏在手里,见到齐人就给我砍!此战,我要全歼。十万草原勇士,别告诉我杀不尽一万齐人,别叫我和天上的鸿台吉瞧不起你们!”
说着,他又转过头,冷冷凝视了一会儿面前跪着的特木其,俯下身轻声道:“你部如果在大军赶到前叫鱼儿脱了钩,全歼的就是你们,听到了吗?”
看着苏日勒冰冷而毫无人情的眸子,特木其遍体生寒。
他连忙俯首应喏,亲自持刀领兵在前。
雪下得更急了。马蹄碾过积雪,发出细碎的“咯吱”声响。
大单于的军令严厉,后路又被切断。他现在要么冲,要么死。
前方有齐军的辎重车堵路,一层层弩兵伏于辎重车后。地上许多不知是来不及运走还是故意丢弃的财物和粮食,骑兵过时,曳地的弯刀从钱箱和粮袋上划过,铜钱和粮食滚落一地。
愚蠢的齐人!以为阿勒部的勇士眼皮子就这么浅,见钱就会哄抢吗?
他狞笑一声,正要下达冲锋的指令,却突然马失前蹄。
不,不对!
马掌渗出血来,战马不能站起。从粮袋和箱笼里滚出来的,不止粮食和财物,还混着铁蒺藜!
长长的铁蒺藜扎进马掌,现在已有不少勇士中了招!
有诈!
“退!”阿古拉大声吼道,从马上摔下。他运气很好,在地上滚了一圈,却没有被铁蒺藜伤到。
但他的提醒已经晚了。
阿勒部的前锋已经入了套,想跑,哪有那么容易?
一条条绊马索迅速绷直,骑士们从高速飞奔的战马身上被甩下,地上的铁蒺藜成了取人性命的利器。
“放箭!”
随着李愚的命令,一排排弩箭激射而出,收割着敌人的性命。
阿古拉目眦欲裂,他连忙躲到马尸之后避免被弩箭射中,大声地下令:“躲起来啊!寻找掩体!”
说着,他率先冒着箭雨滚到一片突出的山壁之后,其麾下连忙有样学样。
极快的反应让他救下了很多勇士的性命,但他并未喘息。转头看着迷茫的族人,他咬牙下令:“拿尸体铺路、做盾牌!推进!”
精彩的应对。
但是李愚没有给他机会。
崖顶上,积雪下,齐军掀开头顶的草席,自上而下倾泻箭矢和桐油。
火箭如雨,点燃狭窄地界上蔓延的桐油,烧着了尸体和粮食。熊熊大火顿起,不知多少胡人在火海中被箭雨扎成了刺猬。
偶有几个勇猛的胡人侥幸冲出了火海,避开了弩阵和箭阵的攒射,纵跃间不断接近弩兵。正狞笑着落地,要掰断这些鸡崽子一样的齐人脖子时,却听“嘭”的一声响,这个胡人猛地坠下,紧接着是“噗嗤”的声音,仿佛剪刀刺破麻袋。
原来弩兵阵地前方,有一片被挖空的坡地。照旧覆以草席和木条伪装,坑内森然排列着倒插的断矛。
此时这些断矛之上,已经插着不少胡人了。
不过两刻钟,阿勒部一千先锋,全歼。
苏日勒率大军赶到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末日般景象。
“两刻钟……长生天两刻钟收走了一千条魂灵……”
有人喃喃出声。
苏日勒沉默不语。但他丝毫没有为族人的死而动容。他在想旁的事。
齐军怎么只剩这寥寥几千人?那个姓景的女人呢?
中计了。
苏日勒轻叹了一声。
特木其见到苏日勒先是沉默,继而叹气,不由忐忑。不知是不是被残焰烘烤得太热,特木其额上冒出了细密的汗水。
“单于……”
苏日勒突然扭身,手中的马鞭重重抽在了特木其的脸上。
特木其的脸上登时浮现出一道血痕,牙打飞了一颗,整个人被抽落马下。
强烈的屈辱笼罩了特木其。
他为了苏日勒的一个错误命令率部族万人南下,现在为苏日勒的另一个错误命令葬送了一千精锐,而这头老畜牲丝毫不感念,反倒在军前打他的脸!
特木其的身体打着抖。
“废物,要你何用。”苏日勒冷漠地收回视线,策马缓缓往前。
隔着残焰,李愚率众与苏日勒遥遥对峙。
李愚手抚美髯,面无表情。其麾下一名百户越众而出,举起手中的刀。
刀上挑着的,是阿古拉的人头。
这位名不见经传的百户对着苏日勒挑衅地一笑,突然反手抹过自己脖颈。齐军阵地上齐声哄笑,连李愚这个不苟言笑的将领都微微弯了嘴角。
苏日勒眼皮子猛地跳了两下。
正要下令吃掉这两千人,李愚却突然打了一个手势。两千齐军分成数百股,四散躲入背后的山林。
苏日勒咬牙切齿,愤怒难遏:“给我冲过去,杀了他们!砍一颗齐人的头,我赏他一百头羊!”
但最先冲锋的胡人尝到了阿古拉的苦楚。
雪层下,绊马索、铁蒺藜、陷坑一应俱全。坡顶滚下带刺的冰球,将几个来不及躲避的胡骑砸成肉泥。
天气寒冷,存着的马尿倒出来,没多久就会凝成冰。冰块里面,还裹着缴获自胡人的弯刀。雪球越滚越大,哪怕碎裂也能借里面裹着的弯刀伤人。
虽然苏日勒早已有了防备,这些机关陷阱不能造成太多杀伤,却成功地迟滞了苏日勒部的速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齐军化整为零,消失于荡山的褶皱。
寒风中,他听到密林深处飘来齐人的歌谣:“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单于,”老萨满小心翼翼地上前,恭敬地俯首,“不如放火烧山……”
苏日勒沉默了一会儿。
“烧吧。多浇一点火油。就算积雪太深,烧不死他们,熏死几个也好。”说完,他勒马转身,“渡河。”
这盘棋,自己又输了一着。
那个叫景初的女人,做出了南下的样子,南边却找不到她。
西边这两千人看起来是断后的,但苏日勒这位胡人君主有着可怕的战斗直觉。这是疑兵。他相信自己的判断。
至于北边,有自己率十万大军堵着路堵着路,那女人不会自投罗网。
那她必定是往东逃了!
苏日勒的心态发生了扭曲。
他与那个景初直接已经不单单是杀子之仇了,他苏日勒自崛起于草原以来,何曾如此被人戏弄过!他一世英名尽毁于景初之手!
向东,渡河,找到她,杀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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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衔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