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魂灵飘荡了那么久,见过家国的沦丧、时代的悲泣。胡人如果破了荡山防线,便能长驱直入肆虐中原,她既然重来一世,怎能见惨剧再次发生?
“胡人近年越来越猖獗。他们精于骑射、不修礼义,一旦入寇中原,杀戮必重、为祸必深。我景初有生之年,必定要打疼北胡,打得他们不敢南窥。让他们该放牧的去放牧,该渔猎的去渔猎,让他们明白汉人争鼎也是汉人自家的事,轮不到他们横插一脚!”
“所以,”说到这里,景初竟然面如平湖,“这一仗,非打不可。”
闻言,顾怀民也肃然起来,长揖道:“谨受教。”
事不宜迟,景初立即动身。目的地就是余下扈从三卫中距离最近的建昌卫!
建昌卫指挥使燕宏才,是卫国公的老部下了。卫国公前些年南征北战,部下不少,只是这些年被拘在京里,自己也谨慎,不大与这些人联络。为了防止皇帝猜疑,年节和官员到京述职的日子,也向来是闭门谢客的,久而久之,这些军官也不再去拜访他了。
不知这么些年过去了,燕宏才心里还能不能剩下几分香火情。
时值平旦,天边刚刚泛起鱼肚白。一行人还未到建昌卫大营外,就已经被建昌卫的斥候截住了。
除去留在邬城驿处理事务的人,此行景初带了**十骑兵。截住她们的斥候小队只有十人,却怡然不惧。
为首的见这队骑兵俱是齐兵装扮,兵甲精良,又见景初气度雍容,便知来者来头不小。
“不知是哪位大人当面?来我建昌卫有何公干?小的却未曾接到放开哨卡的军令。”
这兵士一板一眼。
顾怀民策马向前,拱手为礼:“我家将主景讳初,卫国公之女,官居羽林中郎将、行在守御使,今日休沐,特来拜访燕指挥。”
“我等这就回营禀报将主,还请中郎将在此稍候。”这兵士回过礼,策马离去。
不过盏茶功夫,那兵士就已回来了,但却是跟在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身后。
这次来者显然热情得多,见到景初立即下马行礼:“小将燕指挥帐下千户刘承业,拜见中郎将。方才指挥听说中郎将前来,喜不自胜,命小将来迎。中郎将请直往大营,营中已备下薄酒,为中郎将接风。”
在刘承业的指引下,一行人快速来到了建昌卫驻地。燕宏才早已亲自出辕门相迎。
“景小将军!”人还未至,声已先闻。
燕宏才看起来是个爽朗汉子,身形高大魁梧。远远见到景初,便大笑着迎上前来。
“景小将军能光临建昌卫,建昌卫真是蓬荜生辉啊!”
武人粗鲁,燕宏才能拽出这几句词来也算难为他了。
景初也给面子地下马,步行上前见礼:“燕指挥。”
“哈哈哈,来营中聊!我早已备下了好酒好肉,给小将军接风洗尘!”
景初随之进入建昌卫大营,经过各营盘只见军容严整,盔明甲亮。待得进入帐中,两侧牙兵更是引枪鹄立,面色肃然。饶是景初两世为将见惯了铁血杀伐,也不由得赞扬:“燕指挥治军有方。”
燕宏才听了这话,分明洋洋得意,豪爽地大笑起来,嘴上却还在自谦:“小将军抬举我啦。我跟着国公爷打了几年仗,多少能学到几分国公治军的皮毛。小将军是国公之女,想必得尽真传,我这点微末伎俩在小将军跟前,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二人客套了几句,分宾主入座。燕宏才敛了笑容,叹道:“说起国公爷,我也好些年没去给国公爷请过安了。小将军,须不是我老燕不记恩,实在是这些年我进京述职的时候都赶上国公府闭门谢客。”
“前些日子听说国公爷伺候皇上来围猎,我原打算给皇上磕头之后就去拜会国公的,谁想到一直到国公回京,我也没接到朝见的旨意。我领着三万兵马,无旨实在不敢擅动。”
“没想到小将军竟然亲自来看我,我实在高兴的很。小将军回去,千万记得替我给国公告个罪,说清我不去请安的缘故,还望国公爷宽恕则个。”
燕宏才的热情大大出乎景初的意料。毕竟这是位官居三品的指挥使,镇守一方的大员,景初以为他多少要摆点架子。没想到燕宏才一口一个“请安”“磕头”的,谦卑极了。
转念一想,燕宏才是父亲的旧部,朝中大约都是把父亲看做他的靠山。能坐到指挥使的高位,多少沾了父亲的光,那他自然巴望着靠上来了。但看他麾下皆畏惧他,可见平日威重;今日姿态摆得这么低,倒是能屈能伸,是个适合在朝堂混的老狐狸。
景初遂想拉拢其一二,含笑摆手道:“燕指挥实在言重了。我父亲不大爱交际往来,但是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你们这些旧部。前些日子,我还听父亲跟夏官田尚书聊起你,要兵部记得给建昌卫拨饷银和棉甲。边疆苦寒,父亲怜你辛苦,不想叫你和兵部来回扯皮。”
父亲惦记不惦记景初不知道,有没有和夏官兵部尚书聊起这件事,景初也不知道。但这件事,景初想它有便一定有,跟父亲知会一声便是了。
燕宏才霎时红了眼眶,连忙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失态:“没想到国公爷还记得我,还替我操心这些事。他老人家身体还好?”
“好得很,吃嘛嘛香。”景初笑道,“多谢燕指挥费心想着。”
二人寒暄一阵,景初才开口道出来意:“我今日前来,除了叙旧,还有一事相求。”
“小将军的吩咐,我自然照办,有什么求不求的?这是打我老燕的脸!”燕宏才豁然起身,义愤填膺,脸都憋红了。“小将军只管说!”
“燕指挥真是直爽的好汉子。那我就直说了。”景初点点头,“我想请燕指挥借我些兵马。”
“好说。”燕宏才不以为意地一昂头,突然反应过来景初在说什么,瞪大了眼睛,“等等,小将军说要借兵?”
“是,”景初面容严峻,“我得到消息,丰平卫指挥使冯泰已勾结胡虏,密谋造反。如今胡人大军已经集结,兵临荡山,只在旦夕之间!”
“哦?冯泰?他反了?他……怎么会反?”燕宏才越听脸色越阴沉,眼中放出两道狠厉的光,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与其上一刻爽朗的表现格格不入,竟有鹰视之相、虎狼之威,营中众人俱悚然而惊。
荡山四卫离得这样近,景初不信冯泰走私通敌的事燕宏才一点都没发觉,也不敢保证燕宏才没有参与这利益巨大的犯罪集团。财帛动人心。
燕宏才如果是参与者,景初仅带着不到一百骑兵入敌营,面临着的是生死危机。
但她丝毫不甘示弱,豁然起身厉声道,“他不仅反了,他还要帮胡虏入侵中原!他背弃了同袍,背弃了汉人,背弃了家国!”
“小将军,冯泰乃军中大将,不可随意诋毁。”
燕宏才紧盯景初,语气低沉,好像在教训年幼的晚辈。
景初冷笑道:“随意诋毁?我景初的差事,圣上御口评过‘谨慎’二字,我会随口诋毁他?”
“可有证据?”燕宏才面沉如水。
“当然!”景初昂然而对。
“证据何在?”燕宏才步步紧逼。
“顾怀民,把证据呈给燕指挥!燕指挥须认得他的字和章,分毫做不得假!”景初寸步不让。
顾怀民肃然呈上冯泰密信,燕宏才不发一言接过,仔仔细细、逐字逐句地看了许久。
他面色越来越阴沉,其麾下将领皆噤声不敢动作,营中一时落针可闻。
寂然半晌,燕宏才终于狠狠将信件拍在案上,破口大骂:“狗贼!我誓杀汝!”
景初面无表情,心里却悄悄松了一口气。
是的,她明知此行有着巨大的风险,但还是来了。
因为她虽然不了解燕宏才,却了解父亲。父亲军中的将领,不会是背叛同族的鼠辈。
景初遂缓和了语气:“燕指挥不必动怒。冯泰恶行必无善果,今日我景初正是要替天行道。本欲回荡山取随驾京营虎贲擒贼,只怕时间上仓促。”
“那贼子说立时就要动手,此时怕已兵围荡山了。景初常听父亲说燕指挥忠骨天成,荡山扈从余下三卫里景初只信得过您,这才来寻燕指挥借兵啊。”
冯泰和燕宏才身处同样的职位,驻地也接近,私交向来不错。此时冯泰狗急跳墙,燕宏才也不免兔死狐悲。但他是不会叛国的,往后战场上相见,是敌非友了。
燕宏才叹了口气:“国公爷抬举。冯泰这狗贼,我平日只知道他不修私德,没想到他竟敢通敌叛国。可就算如此,无旨我也不敢擅自分兵啊。”
“指挥不必担忧。”景初笑了笑,伸出三根手指,“我只要这个数。”
“三百?”
燕宏才有些犹豫。
景初摇了摇头。
“三百兵,在战场上用处不大。”
“三千?”燕宏才呼吸有些急促,面色带上了些扭捏。
景初还是摇头,笑道:“三万。”
“夺少?”
燕宏才瞪大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