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林丛回到旅馆冲了个澡,之后去了家属院。江荷回复她的时间是晚上十点,现在过去,在林长城家吃完饭,之后跟江荷碰面,时间是差不多了。
家属院里都是老楼,楼层不高,楼与楼之间老树硕大的树冠密密笼罩着一大半楼体,经风历雨多年的红砖墙褪了几层色,前后墙面上积着斑驳的青苔,侧墙爬满了爬山虎。
林丛对这里并不陌生,留守在家的这些年,林长城对她的照顾主要就是给她发生活费——汪雪和林长兴把钱一次性汇给林长城,然后林丛每周的生活费就从林长城这里领,所以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出现在这里。
这件事从林丛七岁——父母认为她把握不住钱的年纪一直持续到三周前高考结束。
从那之后她有三周没来过这里了,这是高考后的第一次。
在林长城家楼下,林丛站在一盏路灯旁抬头往四楼看,左边是江荷家,窗户没有亮光透出来,她应该不在家。右边是林长城家,灯火通明,阳台上有人在。
路灯旁站久了,盘旋在头顶的一团小黑虫时不时扑到脸上,林丛伸手赶了赶,然后抬脚上楼。
来开门的人是齐晨。她刚抬起手准备敲门,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林丛在他目光里走进屋子,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出所料,江荷和周献果然不在,要不然江荷也不会跟她约十点了。林丛成为家属院编外人员的这些年,这样的聚餐,江荷和周献出现的频率越来越低,最近几年,频率基本为零了。
客厅沙发上,林齐两家四个大人正坐着说话,提及的都是一些工作同事内外的八卦事抑或是不用避着彼此的隐晦话题,缺席的主角又在字里行间,林丛不爱听这些,略微皱眉,好在她来得晚,聊天的环节只言片语后便收尾了。
林长城见林丛进来,只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倒是齐亮像主人一样顺势站起来招呼大家:“行,丛丛到了,那咱们就开饭吧。
林丛径直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出来的时候,除齐晨以外的所有人都在餐桌边落坐了,招呼她的还是齐亮,他叫林丛快坐。
林丛绕过齐晨在剩余的两个座位之一坐下,齐晨随后在林长城的招呼声中坐在林丛身边。
齐亮和林长城林长兴兄弟俩是在老酒厂一起长大的发小,只是发展却大不相同。年龄最大读书最少的林长兴成了农民工,而林长城和齐亮毕业后一起进入二中当老师,之后,林长城一直留校教书,中途齐亮进了市教育局,一级一级往上爬。
一圈人一起吃饭难免要让来让去,尤其是本来是老朋友但逐渐发展出鄙视链的饭桌上,更是菜要让来让去,酒水也要让来让去。
林丛在这样的饭桌上一向沉默,旁人认为她性格内向也好,没教养也罢,总归没人当面说什么,她就乐得自在,吃喝自便。
齐晨照常像以往每一次一样被齐亮叫起来给大家倒酒,一圈下来,轮到林丛了,他似乎有点犹豫要不要给林丛倒这五十度的老窖藏。
齐亮反应过来问林丛要不要换成啤酒。老酒厂的孩子本就不怎么避讳酒,何况已经成年了。
林丛朝齐亮摇了摇头,拿起面前的杯子转向齐晨要他倒酒。她面前没有准备小酒盅,那是个正常喝水的玻璃杯。
于是齐晨顺着林丛的角度倾斜瓶身,她的手骨节分明而修长,从小臂蔓延下来的青色血管微微凸起,稍稍用力捏在杯身上的指头被他一开始不小心倒洒的酒液沿杯壁流下去浸出很明显的指纹。
淙淙酒液在杯子里聚起一些泡沫,偶有一滴飞溅在林丛的虎口上。
林丛皱眉看了齐晨一眼,他似乎毫无察觉,她只好轻抬手用杯沿磕了下瓶口,是在提醒他,够了。
于是齐晨瞬间回过神来,收起瓶子给自己也倒了一点,仰头吞掉,一口下去烧得他心跳有点过速。
席间并没有人过多提起填志愿的事情,只是齐亮问林长城才又提了一嘴:“江老师说有事,过不来。”
齐亮了然:“也不着急,改天再找时间让仨孩子碰一起商量也不迟。”他又看向齐晨:“啊,听到没有齐晨?”
这些话齐亮随口一说,林丛也就随耳一听。整个院子同年级的孩子天然容易被同时提起,但事实上,虽然在一个子集里,她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交流,这个商量不会也不必成行。
齐晨正在给两位长辈添酒,闻言点了点头。他余光里的林丛像没听到似的,没有什么反应,只自顾自坐着吃饭。
她的杯子已经空了,却还面色如常,于是齐晨走过去轻晃了一下自己手里的瓶身,倾身问:“还要吗?”
林丛摇头说不要,开口说话的声音有点哑。于是她起身离席去给自己倒了杯凉白开,又坐回到餐桌边慢慢喝。老楼的窗玻璃映着餐桌以及围坐的两家人,林丛品味着这个场景,从小到大她参加这样聚餐的时候,每每都有一种很微妙的感觉。
林长城是个话很少的人,即便在这样的饭局上面对发小兼上级的齐亮话依然不多,齐亮爱说话,林长城多数只在齐亮说话的间隙附和。
但林丛和父母一起跟他相处过,那时候他的话比现在更少,林长兴则比平时热情很多,那热情里还带着一种笨拙和勉强,林丛总能那样的状态里察觉出一种自卑和谄媚来。
眼前的场景似乎和记忆里的场景构成了规整的对称,以寡言的林长城为对称轴,齐亮和林长兴一主动一被动两个热情的人严丝合缝地卡在他两旁。
这规整的图景里只有一处突兀。
在林丛的记忆里,林长城总是寡言的,基本不会跟她说话,只有一次,他对她说了很多话,也是在这个客厅。
那是林丛高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后,深秋的黄昏,林丛来领她的生活费。
周日下午,往常那个时间林长城应该已经去学校了,都是婶婶在家。但那天偏偏是林长城在,林丛进门叫人:“叔叔。”
林长城掀起眼皮看她一眼,嗯了一声,又坐回到他的单人沙发上看报纸。
林丛也进屋在沙发上坐下,林长城的脸被高高的报纸遮住,他一言不发,一室静默,几乎针落可闻。
往常婶婶不等林丛开口就会直接把准备好的生活费递给她,那天突然换成林长城,林丛有点无措,她不喜欢他,更不想开口向他要钱。
林丛等了一会儿,迟迟不见婶婶回来,时间越拖越晚,她还要回学校上晚自习,算一算手里剩余的钱还够两天吃饭的,换个时间再来也可以。于是她起身开口:“叔叔,我先……”
林丛是要说她先走了,可她刚开口,林长城就打断她:“你是来干什么的?你想要什么?你没有嘴吗?你不会说吗?”
“你只能找你婶婶吗?不能找我吗?你婶婶今天要是不回来你下个星期是不是就准备喝西北风了?”
林长城不可能不知道林丛是来干什么的,他在故意为难她,他想让林丛向他开口乞讨,他在用她爸妈的钱来羞辱她。
面对突然莫名其妙发作的林长城,林丛像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会儿,什么都没说,摔上门走了。
就是那次,整整七个问句,是她听过林长城对她说最多话的一次。
一杯水喝完,林丛把杯子放回餐桌上,收回视线也收束回忆。
她抬眼看看挂钟,马上九点三刻了,该去找江荷了。
齐晨的注意力一直在林从身上,他一直在等一个可以逃离的时刻。
一直以来在饭桌上被齐亮使唤来使唤去,再加上高考成绩出来后齐亮对他的无视都让他非常排斥今天的聚餐。
出门前他曾提出他今天不来了,当时齐亮正在玄关换鞋,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怎么了,你也觉得你这成绩没法儿见人啊?”
齐晨一时间无言以对,片刻后,齐亮穿好鞋,直起腰说:“走吧,有你老子我在,再丢人也没人敢当你面说出来,你怕什么。”
强迫他带着无法见人的成绩出现在众人面前,是齐亮对他的惩罚和折辱。
所以今天这样的场合前所未有地让他感到厌恶,身心俱疲,他做不到像林丛那样自在。
果然他看到林丛喝完水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然后她开口:“我吃好了,先走了。”
然后,齐亮不例外地讲出了那句话,只不过把从前话里的“学习的事”换成了“报志愿”:“丛丛吃好了是吧,要不齐晨你俩先去前面研究研究报志愿的事。”
齐亮去教育局任职这些年,齐晨母亲还在二中教书,他们家家属院的房子一直留着,就在前面第一排楼。
林丛婶婶也附和:“吃饱了就先去吧,要不然一会儿林琅晚自习下课回来,你俩想走都走不了了啊。”
林琅是婶婶和林长城的独子,比林丛小五岁,林丛偶尔会应婶婶的要求给他辅导功课,趁这个时间,林琅没少拉着林丛玩,主要是林丛帮他扛了不少雷,让他少挨不少骂,所以林琅单方面很喜欢这个姐姐。
林丛点点头,直接起身往外走,齐晨也跟着点头说好,紧随其后。
看林丛开门出去后直接转身往楼上走,齐晨叫住她:“林丛,不是去我家吗?”
林丛于是回头,她眼神里有不解,这些年两人交集虽不少,交流却不多。以往齐亮的提议两人并不会遵守,向来是结伴提前离席出了那扇大门后就各走各的路。林丛不明白齐晨为什么要在今天打破这个默契,但她还是停下脚步,简单回答他:“我有事。”
齐晨对这简单又敷衍的三个字并不买账,或许是被林丛刚刚在餐桌上对他的态度给蛊惑了,即便两人没什么交流,但是林丛就坐在他身边,他还给她倒了酒。还有,林丛站在楼下的时候还朝站在阳台上的他挥了手。
相较于在学校时拒他于千里之外或者无视他的态度而言,今天他以为两个人和好了,至少她今天并不排斥他。
但现在在脱离了众人的视线之后,林丛又把他拒之门外。面对这样的落差,齐晨有种被耍了的感觉,于是他自顾自继续说:“一年多了,你没有必要还躲着我吧。”
林丛对他听不懂别人说话这一点十分不满:“我说我有事。”她皱皱眉重复回答一遍后继续往楼上走。
齐晨三步并作两步上去拉住她的手腕,不让她继续走:“你说,什么事?”
林丛拧着眉毛看了一眼自己被攥着的手腕,随便扬起下巴指了指刚从天台下来的人:“我找他。”
于是齐晨这才发现,楼梯折角上,他的视角盲区里还站着一个观众,就是刚刚饭桌上缺席的那位,周献,他很有可能目击了全程。
这场景未免窘迫,于是齐晨不再追究林丛所谓的有事到底不是在找借口,是不是在躲着他,如果不是借口又到底是找谁有事,他迅速松开手独自跑下楼去了。
楼梯间一时间陷入沉默,声控灯也暗了。周献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像是在等林丛刚刚说找他有事的后续。
林丛晃了晃手腕,抬步踩亮声控灯继续往天台走,经过他时说了句:“抱歉,其实我是找江老师。”算是刚刚把他扯进那一小场闹剧的交待。
周献点点头,略略转身,一直到林丛消失他的视线里。
其实林丛说找他倒也不算牵强,江荷白天已经同步告知他她与林丛约定的见面时间和地点了。所以他知道林丛今天会来这儿找江荷,也知道所为何事。他并不意外今天会在这儿碰到她。
回到家,周献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环顾了一圈,找到水壶烧了一壶开水。刚刚林丛经过他时有淡淡的酒味,等一下如果她跟江荷在家里碰面可以喝。
江荷在差两分钟十点的时候打电话过来,林丛告诉她自己人在天台。
天台是最好的位置了,风和开放的空间可以掩藏酒的味道,今天要见老师,本不应该碰酒的。
江荷很快上楼,开门见山:“就是你找我推荐老师的事,我有三个人选,其中两个跟你自己找的人一样是中大在读,都是我以前的学生,但我想让你先听听我的第三个人选。”
江荷的话停在这,林丛点点头:“您说。”
“是周献,”江荷略微沉吟又继续,“我认为他能胜任这份工作,怎么样,你考虑一下?”
周献。
一个意料之外的名字。
但就像江荷说的,他能胜任这份工作,他当然能,他是林丛紧紧盯着,一直到高考这一战才打赢的对手。
可敬的对手。
所以林丛没什么可考虑的,当场应下:
“好。”
“就定周献吗?”
“对,谢谢老师。”
“好,那我告诉他,也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