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是二零零九年的六月的最后一个周末,高考成绩刚出两天,离高一高二放暑假还有不到一周的时间。
结束当天的最后一节家教课,从学生家里出来,林丛踩着单车绕去了一家点心铺子。
空气罕见的纹丝不动,一点风都没有,午后的太阳烘得人昏昏欲睡,店里老板和她的小狗都在打盹,只剩下一个年久的风扇聊胜于无地转着。
其实不想扰人清梦的,但没办法,奶奶就好这一口。林丛进店叫醒老板,包圆了柜台里剩下的四块枣糕,又拣了几块香葱酥饼。
买好糕饼之后林丛拐进了滨河路。
林丛小学、初中、高中的学校都在滨河路上,算一算,这条路上的春夏秋冬林丛也已经看过十二回了,她一个人在这里充满希望地度过了许多日子。
这个季节的滨河路,两旁高大梧桐合抱,遮天蔽日,俨然是个绿色隧道。
滨河路滨的是太丰河,河流宽阔而平静,下午四点,太阳高度仍然足够,阳光被河面反射上岸,把绿色隧道照得格外亮堂,树影间的斑驳光斑都浅淡了不少。
跟以往任何一年都一样,绿道上方是刚挂出来的高考喜报横幅,这所公办高中不吝以最大的善意写最好看的名次给所有值得的同学以鼓励和嘉奖,并且以此作为自己招生的金字招牌。
所以横幅挂了很多,隔一段距离就有一条,崭新鲜红。
最显眼的那条上面写着:恭喜我校学子林丛在高考中取得市理科第一名的佳绩。
这个当口,日光和时光都催人,校园里外都静悄悄的,没什么人出没。
林丛目视自己的名字,把单车捏停在自己的那条横幅下,弓起背,目视前方,空手指向天空模仿发枪的动作给自己下了个出发的指令,然后她重新启动车子,越踩越快,飞驰在披红挂绿的大路上,穿越一条条横幅,直到重新把自己暴露在烈日下,好像一场漫长的马拉松撞线完赛。
那一刻林丛才有了实感,终于,她迎来了自己期待已久的夏天。
从滨河路上北外环,过两三个路口后再拐上一条乡道,穿过一大片深湖般绿的杨树林,再往里的那片民居集中地就是老酒厂。
老酒厂被一条旧铁路和北外环路围出狭长的形状,其实东西两端都有出口。林丛家在老酒厂东头,她却习惯从西边进,穿过大半个老酒厂回家。
近年来,老酒厂的常住人口逐年减少,草木逐年丰茂。各家房前屋后的花草即便是家养的诸如草茉莉之类也大都很顽强。而且外出的人多是过年才一趟家,中州四季最分明,冬天正是植物都枯了的季节,种子都已经落进泥里了,因此虽然一年一度被斩草除根也不影响它们一岁一枯荣。
就这样一年一年下来草茉莉竟也泛滥得能跟真正的野草野花诸如四季豆二分天下了。掩映在疯长的植物中的门户大都紧闭,门上贴着飞了边儿褪了色的春联,西斜的太阳笼罩着这一切,像一张洇过水的旧画纸。
林丛这一趟穿越了小半个城市,到家门口刚好听到奶奶的收音机报五点半。这个点儿串门的人还没回家,乘凉的人还没出门,巷子里微风摇树叶的细碎动静里只有一道声音稍显突兀,由远及近。
林丛逆着光远远看过去,一个细瘦的身影正拉着行李箱往她这个方向走,那箱子应该挺沉的,巷子里石板路不平,滚轮的声音沉闷而坎坷。
她正准备过去帮忙,那人却突然回头换了个方向走。
“丛丛,傻啦,大热天还晒太阳啊!”老太太正坐在院子里边摇扇子边捣鼓收音机找戏听呢,抬眼一看林丛竟站在太阳底下不知道在望着什么出神。
“奶奶,看。”听见声音林丛才收回目光,把糕饼从车筐里拿出来冲老太太晃晃,献宝似的。
说是奶奶,其实是对门老太太,按辈分论,林丛应该管她叫姑奶奶。林丛亲奶奶很年轻的时候就去世了,她妈汪雪都没见过她,更别提林丛了。
因此,林丛从小就特别馋对门这位老太太,明明在其他人面前都不怎么外向的小人儿偏偏天天黏着人家一口一个奶奶,长大了才好一点,但称呼也就这么顺下来了,没改。
老太太笑眯眯地问:“丛丛又买什么好东西了?”
林丛走进院子里把糕饼递给老太太,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下,跟哄小孩儿似地说:“你猜。”
“好吃的啊。”老太太接过塑料袋脸上笑开了花,先摇着扇子给林丛扇了会儿风又催她赶快去洗把脸凉快凉快,顺手把收音机关上搁一边去了。
小时候林丛怕听戏,更怕看戏,那时候每年春天附近的庙会上都有几台戏,小朋友们都喜欢去离戏台近的地方,胆子大的还要钻进后台看看,林丛跟着小伙伴去了一回吓得哇哇大哭,汪雪跟老太太两人轮番哄了好久都哄不好。
从那之后老太太就不怎么在林丛面前听戏了,即便胆子随着年纪一起长大,林丛早就已经不害怕了,但老太太还是保持着这个习惯。
院子南边有口井,井前池子里放着满满一盆清水,井边开着肥肥花球的百日红和房前屋后的老树都倒映在里面。林丛走到井边连压几下,新水落进盆里,再连被它打碎的影子一同溢出去。
等到底下最清凉的井水压出来,林丛弯着腰掬了一捧又一捧往脸上泼,顺便喝了两口,透心凉。
老太太从厨房倒了一杯嫩竹尖泡的凉茶出来,她腿脚慢,但斗争经验丰富,边走边念:“哎,你这孩子,喝生水要肚子里要长虫啊,这儿有凉茶!”
“还没喝呢。”林丛睁着俩大眼睛瞎说,起身接过老太太手里的杯子,“姑姑呢?”见只有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她状似随意地问了句。
林慧是老太太的女儿,林丛管她叫姑姑,每年夏天这个时候她都来接老太太去避暑。
“哎呀,说是要看日落,去爬太丰山啦,这晒化人的天。”老太太都眼见为实了,林丛还嘴硬,她嗔怪的表情还挂在脸上,却被林丛不着痕迹地带着换了对象。
太丰山就在中州近郊,海拔不高,山上有个佛教学院,学院与寺庙一体,算是远近闻名,香火很盛,同时也是近处市民休闲娱乐比如看日落的好去处。
林丛点点头,仰脖儿一口气灌了半杯凉茶下肚。
“慢点喝,别呛着”,老太太抬手帮她理了理额前打湿的乱发,问:“今天咋回来这么早,天天见不着人忙什么呢?”
这确实是十来天以来林丛头一回在太阳下山前回家,老太太一直觉得高考完总能好好歇歇,结果林丛简直比考试前更忙了,天天不是不见首就是不见尾。
“上课啊。”
凉茶喝完俩人又一通忙活,在小方桌上摆上刚买来的糕饼,又倒来两杯热茶。老太太吃糕的时候习惯喝热水。
折叠小方桌和椅子都是现成摆在院子里的,应该是前面有人来找老太太串门,至于是谁,林丛没问。
桌上有一袋薄荷糖,林丛随手从里面拣了一块撕开包装丢进杯子里,糖块遇开水炸开几道口子坠在杯底。
接着老太太吃糕,林丛等茶凉,一老一小都挺坐没坐相地靠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考完试了还要上课啊?”
“是当老师上课,不是当学生。”
“当老师好啊,我们丛丛厉害啊。”
“是吧。”
“那以后呢,也当老师吗?”
老太太突然抛出了一个关乎职业理想的灵魂拷问。
“不喜欢当老师。”林丛目光追着天上小白鸟似的飞机,眯着眼睛答。
“那怎么现在要当老师呢?”
“赚钱。”
“小财迷,赚钱要买什么?”
“给奶奶买糕吃啊。”林丛漫不经心地哄老太太。
“哪个老太太吃得了这么多糕哦。”
“那连铺子都买下来。”
“你啊你啊。”老太太心花怒放,笑得合不拢嘴。
“奶奶,你也来当老师吧,你喜欢当老师吗?”飞机的尾迹云一点点飘散,林丛的思维也跟着发散,心里盘算着别的事。
林丛打算办个辅导班,高二马上就放假,她前面接的家教把前期筹办要花的成本都攒得差不多了,接下来花时间按部就班准备就行了。
原本一切都顺利,林丛找了两个老师,加上她自己一共三个人。数学和物化生,她自己教两门课,跟另外俩人配合起来刚好。但现在临到头其中一位突然放了鸽子,找人推荐的新老师还没有消息,林丛这会儿就有点发愁。
“奶奶老了,腰弯得够不着黑板喽。”
“那……来当校长吧。”林丛的思维持续发散,嘴上没个把门的。
“好,好啊,当校长好啊。”老太太语气里忽然带了点惆怅。
“你这几天忙,没见着,翩翩回来过,提起你啊,说你可厉害了,她自己考得也好,你宋云阿姨说要把她送出国读书,还有晨晨,听说考得比平时差点儿,不过你齐叔叔能给他托底。”
“你们这一茬孩子长大啦,都有出息了,将来成了榜样了,后面林琅、林蒙、林唯啊也会跟着起来。一代代下去,咱们老酒厂,也就越来越好啦。”
……
老太太时常像这样呢喃着她住了半辈子的故乡,细数着她关心的孩子们,即便她们中有的人并不在她身边了。
林丛只听着,并不插话。其实已经不渴了,杯子里的茶还是满的,她拢着杯口慢慢转出个小漩涡,没化完的薄荷硬糖叮叮当当撞着杯壁。
只是夏天的茶凉得慢,一不留神烫了她的手心。
林丛五岁那年,酒厂倒闭,随之而来的是这个地方的迅速萧条。于是,大家陆续离开了这里——有条件的人家举家搬迁去市里更好的地方,没条件的更是要远走谋生。
林翩、齐晨家属于前者,而林丛家属于后者。
孩子们身不由己,朝夕相处的日子戛然而止。如今十来年的时间倏忽而过,酒厂变成了老酒厂,而当初离开的人,有的人濒临走散,有的人即便还在不远处却变得陌生甚至面目全非。
老太太喃喃声渐低,外面的动静却逐渐杂乱,谁家爷爷奶奶站在屋顶喊调皮的小孩儿回家吃晚饭的声音三三两两交错回荡在巷子里。
夕阳越坠越低,最后的光线越来越浓郁,照在屋后老桐树上宽厚的叶子背面,看起来像葱油饼,金黄酥脆香喷喷。
不过很快就糊了。
天黑了。
不多时,门外有车灯的光亮,是林慧回来了,说想去外面找一家餐馆吃晚饭。
林丛那会儿正在院子里擦车子,院门就开着,老太太站在门口叫她:“一块去啊,丛丛。”
老太太叫上林丛,无非是怕她一个人吃得对付,又孤单。汪雪和林长兴外出务工的这些年,林丛一直是上寄宿学校,做饭机会不多,更没有什么厨艺可言,她偶尔把饭烧糊,在隔壁院子里都闻得到。
可林丛无意参与别人家的团圆饭,她指指自己正擦着的车子,状似无奈:“不了,奶奶,我叔叔叫我去他那儿一趟呢。”
在老太太的视角里,林丛父母不在家的这些年,他们都是把林丛托付给她的亲叔叔林长城的,所以林长城不仅是她的家人,还算是半个监护人,要感恩的,他的召唤有相当的优先级,因此林丛找的这个理由不容拒绝。
奶奶一家人要去的餐馆跟林长城家顺路,都离滨河路不远,于是林丛又坐着顺风车回到这里。
林长城是林丛所就读高中的老师,一直住在家属院。家属院是老小区,人车不分流,周末晚上行人多,不好进,林慧在小区门口勉强找到个空档把林丛放下。
老太太在车上扬声嘱咐她:“丛丛,从你叔叔家出来打电话啊,咱们一起回家。”
林丛点点头,余光里她看见车灯光柱里一个很熟悉的身影正驻足回头朝这边看。
林慧的车子缓缓重新汇入车流,林丛想了想进了小区又从另一个门穿出来,快步向最近的桥走去,走到时,红灯只剩下几秒钟。
太丰河穿城而过,滨河路上九座桥沟通两岸,每座桥与路的交点上都有红绿灯,因为交通繁忙,所以红灯格外漫长,有九十秒。
周献去街角小超市买了瓶冰水出来,绿灯刚好亮起,人群脚步纷纷。
忽然,前方出现一个熟悉的背影,刚刚明明就在他眼前答应着要去叔叔家的人居然再次出现在他的视野里,这让他的心神微微动荡。
林长城家就在周献家对门,他刚刚下楼的时候,林长城家门开着,客厅里亮着灯,家里明明有人啊。
为什么她会出现在这里。
周献本应该过了人行道就下到沿河栈道上去跑步的,可他偏偏鬼使神差地跟着人流过了桥到河对面才开始跑。
周献跑步一向专注而不过分追求速度,这条路线他跑了很多年,每一处都很熟悉,熟悉就难免枯燥。所以每次开始跑步时,他都习惯给自己找一个锚点,让他可以完全放空,路过它就是他唯一的目标。
可今天他的注意力却难以集中,往常一个半小时的跑量今天足足提前了十分钟完成。也许是因为今天的锚点让他觉得不确定,所以他总是不自觉加快速度,想要快点寻找她,确认她,路过她。
所幸,一直到完成最后一圈,她都一直还在。
其实以往周献跑完步不会在河边逗留太久,尤其是最近,他一定会在十点前到家。但今天也许是加速太多的缘故,明明他已经站在岸边很久了,心跳和呼吸却迟迟没有平复,所以他没有着急离去。
沿河栈道上橙黄的灯带亮着,散步和跑步的人以及一些小摊有序分布在河岸上下,河风缓而清凉,仿佛把燥热的夏天短暂拉回了春天。
林丛顺着栈道一边散步,一边想找个安静的地方坐下,但运动的人交替停下步子,河边的长椅上相继有三三两两的人坐下,每当安静处不再安静,她就换一个地方,于是最后林丛顺着台阶下到河边,坐在临水的阶梯尽头吹风。
天空中只有零散几颗星,一弯新月马上就要西落,浮光跃金的水面上,一切倒影都是破碎的,林丛的目光也没有焦点,完全放空。
只有河边钓鱼的人有收获时鱼尾的拍水声和偶尔路过的游船以及一些规律出现的很近的脚步声偶尔会唤醒她。
直到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林丛才起身接起电话,林慧的车马上就到了。
走向对面时林丛从桥上往已经安静下来的河边看,月白的栈道上有一道墨色的身影十分显眼,他被一艘要靠岸的游船遮住又出现。
很快游客纷纷下船,重新淹没了那道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