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共睁开眼,又是昏昧不堪的房屋,她迷迷糊糊坐起身,将四周观摩一圈,是那个房间,深不见底的天地审讯室。
莫共看了一眼旁边,只有她一人躺在这里,正中央的位置却没有主判官,也不见佐助,之前守卫在这里的侍卫不见任何踪影,周遭没有任何人烟,没有任何声音……
荒木歌川呢?她的荒木歌川呢?为何不在那座深海的房间中了?
“荒木歌川呢?荒木歌川去哪儿了?”莫共从床上跳下来,四处奔喊起来。
空无一人,空谷绝响!
忽然,她前方的循回播放器亮了。
偌大的如地窖一般的刑场,冷风肆虐,昏暗幽深。
黑压压的塞着无数颗人头,众多黑衣人守在四周,手执枪械,面无表情,子弹如密集的雨一般射出去。受刑之人被围在中间,四处逃窜,嘶声哀嚎,踩踏死亡事件时有发生。
莫共仔细看了看,这是炼狱刑罚台第一层。
莫共循着这些人脸,看到了最边上的那个人——荒木歌川。荒木歌川的脑袋、胸腔、后背被射入一颗颗子弹,子弹射过来之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制的抽动一下,也不躲闪。他浑身是血,惨不忍睹,身体各处青筋暴起,面容却万般平静,没有表情,麻木冷淡。
莫共忽然双手捂住嘴巴,眉心也皱在一起,眼泪扑簌簌往下落:“不要……”
“不过这也不是一件坏事。”
“我终于解脱了,终于自由了,再也不用听谁的命令违背自己的意志去侵略别国,再也不用去做自己厌恶的事情。”
“我终于逃离了那个魔鬼一样的母亲,那个魔窟家,我终于自由了。”
“我的身体和灵魂也终于属于自己了,即便是没有多久就要灰飞烟灭,那也好。”
莫共听到了荒木歌川的心声,“不要……不要……”她更痛了,蹲下身去,再不敢看眼前的画面,她的心都碎了,好像那些子弹是射在了她身上。
一记幽远深邃的声音响起:“对于他这样的遭遇,你有何想法?”
莫共神色一顿,这声音她听过,良久,她才回答:“恰当。”潮热的液体早已储满莫共眼眶,她强压着颤抖的嘴唇说道。她知晓他的心性,罪孽赎清了他才是他。他心里定是这样想的,否则不会如此平静。
炼狱十八层刑罚台,第二层刀刑台。
空旷无际的刑场,幽寒昏昧,阴森森的冷风从四面吹过来,只听到刀片嗖嗖嗖飞出来和扎在人身上的声音。
长刀一刀一刀砍下来,荒木歌川眉目不自觉拧皱在一起,浑身紧缩抽搐,倒吸一口凉气,却自始至终不发一声。
“想离开吗?”黑衣管理大人。
荒木歌川未回答,但他心底传来的声音是:我从未厌恶过这里,即便生生世世离不开也可以,因为我的身躯和灵魂是自由的,我再也不用听从谁的命令去做违心的事了。
……
“孩子不是我杀的,我是他的母亲怎么可能杀他?我爱他还来不及……”
“我爱他,我好爱他,我的孩子,我的宝贝……”
前方忽然出现一记声音,带着嘶声裂肺的哭腔……这声音……荒木歌川倏然一惊,是……莫共?
是她,她在和谁说话?荒木歌川心中一个激越,他早已麻木的心忽然生出了莫名的痛感和快感,孩子不是她杀的?难道是自然原因导致死胎?是啊,他怎么没想到这些,孩子是会有多重原因导致死胎的,所以她是爱孩子的?她也希望孩子生下来?!
荒木歌川不顾刀片扎在自己身上的疼痛,铆足了全身的力气拨开人群往前走。
荒木歌川将手覆在那名女子肩上,女子回头,不是莫共。
“哈哈哈……”他心中一阵冷笑,怎么可能是她?真是可笑又可悲,永远也不可能是她,自己已经无数次绝望心死,不知道还在期待什么……
冷笑过后的荒木歌川又一阵自嘲,这里是炼狱十八层受刑台,她是民族英雄怎么可能会到这里?子弹穿过骨骼的痛固然让人心惊胆颤,可哪有他的心痛?!
……
站在循回播放器前的莫共捂着眉眼,心如刀绞,四十多年过去了,他们之间的过往还是这么痛……
……
“你们这群天杀的日本鬼子!真是老天开眼,让你们在这里受刑!”
“之前在南京那么嚣张,现在报应到了吧?你们就是死一万次都不解我心头之恨!”
“都去死吧!赶紧去死!让子弹穿过你们的头颅!让滚烫的油锅炸你们!让刀砍你们!让长满倒刺的鞭子抽你们!”
……
一个男人领着一个孩子站在荒木歌川面前不停的咒骂。
角落中的两人手拿飞刀扎向这一对父子,男人和孩子都背对着他们,毫不知情。
这时,一人冲出来,挡在这对父子前面,莫共仔细看了看,是荒木歌川。他的身体又多了几把刀子,鲜血汩汩而下。
“不要,不要这样……”莫共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瘫软在地上,泪如雨下,“不要这样对他,不要啊……”她只要一想到荒木歌川身上的伤口便痛到无以复加。
男人没有看到荒木歌川替他挡了刀片,转回身来依旧咒骂他。
他还是一言不发,眼皮也不抬,好似刚才的事情从未发生过。
黑衣侍卫无奈的摇了摇头。
黑衣管理大人询问:“你替他挡了刀,但他不知道,而且他以后还是会像以前一样怨恨你、咒骂你,值得吗?”
荒木歌川眼睛微闭,沉默。
“即便你做了这样的事,你的惩罚也不会减轻一丝一毫,值得吗?”
荒木歌川依旧沉默。
良久,黑衣管理大人没了耐心,便离开了。
荒木歌川小声的吐出一句:“能还一点就好。”
又一刀砍在荒木歌川身上,他眼眸依旧闭着,平静无声,他欠的太多了,能还一点就好。
莫共又听到了他的心声:
“生于日本全民压抑疯狂的军国主义国家形态之下,又生于畸形而又可悲的军人家庭,从小便入了军队,从小被教育被洗脑的思想便是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几十年来封钴我的枷锁,让我喘不过气来。如今,我的身体和灵魂终于自由了。”
……
莫共看了下播放器,时间是1952年端午节,她仔细回忆着,那天她也和哥哥榕儿来过炼狱刑罚台第二层,是荒木歌川受刑的旁边那座……原来她和他曾经离得那么近,原来他就在她身边……莫共无限懊恼,为何当时没有往这边看一下……
循回播放器又放了一个画面。
荒木歌川双手手掌摊开,向上伸起,执行之人的铁钳夹在他指甲上,稍一停顿,“噌”一声,他中指指甲盖与手指分离。接着,他的十个指甲挨个被拔掉,每拔一个,他都浑身闷重的抖动一下。
十指连心,莫共当然知道那有多痛!
为什么还会有这个刑罚?这不公平!莫共无限震惊,瞳孔放大,她正要呼喊,又看到前面的情形,是他主动要求受她生前所受的所有罪,“呜呜呜……不要,不要啊……”又何必这样?!莫共感觉自己的心都要碎了。
同时,莫共又听到了荒木歌川的心声:
“原来这么痛,她那么柔弱的身躯却受了这么大的罪,一切皆因他而起……当初,他却是想替她受这样的罪,也曾和她说过,希望自己能够受同样的罪,可他知道她不相信……”
“她的一切痛苦根源皆是因他,怪不得她如此痛恨自己,虽然他没有害她的父亲母亲和夏木,可伊藤绫野害了他们,都是因为他伊藤绫野才会这样做,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怎能不恨……”
“她受了那么多的罪,十个指甲盖被拔掉,脚背手背被钢钉穿过,被扇耳光,被鞭打,被贴加官,手背被子弹打穿,最后还为他挡了子弹,腿被人撞残疾……种种,皆因他而起,所以,他要把她生前受过的罪挨个受一遍,才算还清她的。”
莫共哭的更大声了,整个天地都无以安放她此刻的痛和难过……
“精彩吗?”刚才那道幽幽的声音又响起。
“你还没有告诉我,荒木歌川去哪儿了?”莫共用尽全力才使自己稍微平复一些,她不能一直痛苦下去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那八十一道劫难还有现在,你为了他,内心受尽恐惧、煎熬,值得吗?”
“值得。”
身后的主判官听到了并不震撼也不凛然的声音,相反,是一个较柔的声音,但她的声音并不低。
莫共心中又翻涌起万千悲痛的浪潮:
上一世,生于战乱年代,我的祖国我的亲人我的同胞备受欺辱,受尽了虐待,所以我励志要铲除敌寇,为了我的国家、我的民族、我的家人付出一切。我痛恨你的民族、你的国家,但我知道你和他们不一样,他们是鬼,你是人,所以伤害你、虐杀你,并非我本意。
还有我们的孩子,我从未有想过要伤害他,我爱他,就像你爱他一样。可我不知道为何还是落得那样的下场,所有的一切都为时晚矣。
也许我们本就不被世人所容纳,也许我们来到这世界便是错误。我们的爱情是用鲜血和白骨浇筑的,但是过去了这么多年,我们分离了那么久,痛了那么久,该赎的罪也赎完了吧?
那,那些欠我们的人呢?这世上,欠我的爱情的人呢?明明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却如此痛苦,该由谁来偿还?横亘在我们中间,那些罪恶的天地绝杀的人,该由谁来惩罚?!
最不该存活于这世间的人是我,我这副残破的身躯也再没有任何价值,我只希望,以我之躯换你之命,你要活下来,好好活下去,如此,我的灵魂与身躯皆灰飞烟灭也不足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