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雪 第1章 唐门血夜

腊月十五，大雪。

雪花如鹅毛般簌簌落下，却盖不住唐家堡冲天的火光与血气。烈焰舔舐着百年门楣，将“唐门”二字的鎏金牌匾烧得噼啪作响，最终在一声呻吟中轰然坠地。

十岁的洛清岚被母亲一把推进祠堂后的暗室，脊背撞上冰冷的石墙，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

“岚儿，无论如何，不要出声，不要出来。”母亲的声音是他从未听过的颤抖，那双总是温柔抚过他发顶的手，此刻冰冷如铁，死死扣着他的肩膀。

他还未来得及回应，暗室的石板门已轰然闭合，最后映入眼帘的，是母亲决绝的背影和一抹划过她脸颊的晶莹。

黑暗吞噬了一切。

洛清岚蜷缩在狭小的空间里，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凭着记忆摸索到那条熟悉的缝隙，那是他幼时与堂兄弟捉迷藏时发现的，透过它，可以窥见祠堂大半景象。

一只眼睛刚贴上缝隙，浓烈的血腥味便混杂着木材焚烧的焦糊气，争先恐后地钻入鼻腔，呛得他几欲作呕。

祠堂已不复往日庄严肃穆。昔日擦拭得一尘不染的祖先牌位东倒西歪，散落一地。数具尸体横陈在冰冷的地面上，鲜血从他们身下汩汩流出，蜿蜒成河，浸透了青石板，也染红了飘落进来的雪花。

他看到了三叔公，那位总是笑眯眯给他糖人的老人，此刻仰面倒地，胸口一个碗大的血洞，仍在汩汩冒着血泡。他看到五姑姑，她最爱穿那身水红色的裙子，如今那红色被更深的、黏稠的红所覆盖，她趴在地上，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想抓住什么。

“在那里！唐婉清往那边跑了！”

“追！一个不留！”

陌生的、充满杀气的呼喝声夹杂着兵刃碰撞的锐响，由远及近。

洛清岚浑身一颤，目光死死盯住祠堂入口。

下一刻，两道熟悉的身影且战且退，撞入了他的视野。

是父亲和母亲。

父亲洛青云，唐门这一代最出色的外姓高手，一柄长剑使得出神入化，此刻却发髻散乱，湛青的长袍被划开了数道口子，鲜血浸染。他左臂软软垂着，显然已受重创，唯执剑的右手依然稳定，剑光闪烁，护住身后。

母亲唐婉清，唐门嫡系的大小姐，素来端庄温婉，此刻却面白如纸，嘴角沁血。她双手连扬，一把把淬毒的“相思子”如疾风骤雨般射向追兵，逼得当先几人慌忙格挡，脚步为之一滞。

“青云，去祖龛后面！”母亲急喝，声音嘶哑。

父亲依言后退，剑势回环，荡开两柄劈来的鬼头刀。夫妻二人背靠背，退至祠堂最里侧的祖先牌位龛前，已是退无可退。

七八名黑衣蒙面的敌人涌入祠堂，呈扇形围拢。他们动作矫健，出手狠辣，配合默契，显然训练有素，绝非普通江湖匪类。

“洛青云，唐婉清，交出《万毒真经》和‘陨星’图谱，或可留你们全尸！”为首一人声音沙哑，如同砂纸摩擦。

父亲啐出一口血沫，长剑斜指，朗声长笑：“藏头露尾的鼠辈！也配觊觎唐门至宝？”

“冥顽不灵！”

黑衣人不再多言，刀光剑影再次交织。

父亲剑势陡然一变，不再防守，转而进攻。那是洛清岚从未见过的剑法，狠厉、决绝，每一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竟一时将敌人逼退数步。剑锋划过，一名黑衣人捂喉倒地。

“噗——”

利刃入肉的声音闷响。

洛清岚瞳孔骤缩。

他看到一截雪亮的刀尖，从母亲的胸前透出。鲜血，瞬间染红了她素雅的衣襟。

母亲身体一僵，回头，深深望了父亲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言，有眷恋，有不舍，有担忧，最终化为一片空茫。她软软倒下。

“婉清——！”

父亲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哀嚎，剑势出现了一丝紊乱。

就在这刹那，三柄刀，两柄剑，从不同的角度，同时刺入了他的身体。

父亲伟岸的身躯剧烈一震，他以剑拄地，竟硬撑着没有倒下。他回头，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洛清岚藏身的暗室缝隙，那一眼，包含了太多太多。

嘱托，不甘，还有深沉的、无法言说的爱。

然后，他轰然倒地，就倒在母亲身边，努力伸出的手，堪堪触碰到母亲冰凉的指尖。

雪花无声飘落，一片，两片，落在父亲怒睁的双目上，落在母亲未曾闭合的睫毛上，瞬间被那残留的体温融化，混着血水，如同泪滴。

暗室中，洛清岚死死咬住自己的手腕，咸腥的血味充斥口腔，却压不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恸与嘶吼。眼泪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他拼命眨掉，他要看清楚，看清楚每一个仇人的样子。身体因极致的痛苦和恐惧而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

祠堂内的黑衣人开始翻找，牌位被踢飞，供桌被劈开。

“仔细搜！那孩子一定藏在这附近！”

脚步声在暗室外来回响动，洛清岚屏住呼吸，连颤抖都强行抑制。

就在此时，祠堂外传来一阵急促而踉跄的脚步声，伴随着沉重的喘息。

一个血人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是唐门大长老，他的叔祖父。老人家浑身浴血，左胸一道伤口深可见骨，平日里笑起来一翘一翘的花白胡子现今被血黏成一绺一绺。

“大长老！”几名黑衣人显然认得他，立刻持兵刃围上。

大长老浑浊的老眼扫过地上洛青云夫妇的尸体，闪过一丝彻骨的悲恸，随即被一种疯狂的决绝取代。他猛地扬手，一把朱红色的粉末漫天撒开。

“是‘赤焰修罗砂’！快闭气！”

黑衣人惊呼后退，阵型一时散乱。

趁此间隙，大长老不知触动了何处机关，洛清岚身侧的石板竟无声滑开一道窄缝。一只沾满鲜血、冰冷颤抖的手伸了进来，准确无误地抓住了他的胳膊，将他猛地拽出！

“叔公！”洛清岚再也忍不住，带着哭音低唤。

大长老脸色金纸，气息奄奄，他浑浊的双眼死死盯着洛清岚，将一个冰凉沉重的乌木匣子塞进他怀里。那匣子通体乌黑，毫无纹饰，只在匣盖中心嵌着一粒小小的、颜色暗沉的琥珀。

“清岚…记住…”大长老的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最后的力量，每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挤出，“仇人…不只是这些…杀手…真正的魔头…在朝堂…在…朝堂…”

他猛地推了洛清岚一把，将他重新塞回暗室，同时用尽最后力气，合上了石板。

“老匹夫！那孩子在哪里？”外面传来黑衣人的厉声质问。

紧接着，是兵刃砍入身体的闷响，以及大长老最后一声压抑的痛哼。

然后，一切归于死寂。

只有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传来的惨叫，以及雪花落地的沙沙声。

洛清岚抱着那冰冷的乌木匣子，蜷缩在绝对的黑暗里。父母的死状，叔公最后的眼神，还有那句石破天惊的“真正的魔头在朝堂”，在他脑海中反复冲撞。

朝堂…怎么会是朝堂呢……唐门世代居于蜀中，虽与江湖各方势力时有摩擦，却从不涉足朝堂纷争。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与那些黑衣杀手的轻盈截然不同。

透过缝隙，洛清岚看到祠堂残破的窗外，火光映照下，一个高大的背影一闪而过。

那人身披玄色铁甲，甲胄森然，肩吞兽首，在跳跃的火光中折射出冷硬的光泽。他并未进入祠堂，只是驻足片刻，仿佛在审视这片屠戮的战场。虽只是一个背影，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执掌生杀的凛然气势。

是他吗？朝堂的魔头？

外面的声音隐约传来。

“……清理干净……不留活口……”

“……大人，唐门秘藏……”

“……带走……其余……焚毁……”

甲胄摩擦声与脚步声渐渐远去。

烈焰更加猛烈地燃烧起来，贪婪地吞噬着梁柱、尸体、以及唐门百年的荣耀与悲欢。

洛清岚缓缓低下头，看着怀中的乌木匣子。他伸出手，轻轻摩挲着那粒暗沉的琥珀。指尖传来一阵轻微的刺痛，匣盖竟“咔”的一声弹开一道细缝。

一股若有若无的、混合着陈木、金属和某种奇异腥甜的气味散发出来。

暗室内没有光，他看不清里面具体是什么，只能隐约感觉到是几件造型奇特的物事，冰冷、坚硬，带着死亡的质感。

他合上匣盖，将那粒琥珀按回原处。

然后，他抬起手，用沾染了父母鲜血、叔公鲜血，还有自己腕间鲜血的手，一点点，擦去脸上的泪痕。

那双原本清澈明亮的、属于十岁少年的眼眸，在浓稠的黑暗中，一点点褪去悲伤与恐惧，沉淀下冰封的恨意与死寂的幽光。

他望向那道缝隙，望向外面那片被血与火染红的人间地狱，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字字如铁，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此仇——必报。”

窗外，雪下得更大了。洁白的雪花试图覆盖这世间的污秽与血腥，却只是徒劳。那冲天的火光，将飘落的雪花也映成了凄艳的红色，如同无数哀悼的魂灵，在夜风中无声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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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唐门血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