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微弱的曦光,如同羞怯的指尖,悄悄拨开百叶窗的缝隙,在病房洁净的地板上投下几道细长而朦胧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医院特有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气味,顽强地占据着每一寸空间,只在边缘处,隐约纠缠着一丝来自果篮的、清甜的芬芳。
柳晚卿的意识,如同潜航器从万米深渊缓慢上浮,逐渐挣脱了沉重疲惫的束缚。眼睫微颤,她睁开眼,首先感受到的是躯壳各处传来的、比沉睡之前更加清晰且沉重的酸痛与无力,那是精神与□□在经历了《深海沉船》那场炼狱试炼后,留下的深刻烙印。随即,她敏锐地察觉到一道凝注的目光。
她微微偏过头,看到思无言不知何时已经醒了。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身上还是那套没来得及换下的、带着褶皱的常服,一手拿着个啃了一半、果肉暴露在空气中的苹果,另一手随意地支着下巴。他的眼神还残留着守夜的惺忪,但那目光深处,毫不掩饰的担忧如同实质,正牢牢地锁在她身上。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无声交汇。
思无言似乎没料到她会突然清醒,还如此直接地回视,被那冷静得近乎解剖般的目光看得怔了一下。随即,他像是为了掩饰瞬间的局促,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三口两口将手里剩余的苹果囫囵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含糊不清地开口,试图用惯常的插科打诨打破这莫名凝滞的气氛:“我靠?晚卿,你这刚醒就盯着我看,怪瘆人的……我坦白,市局领导送来的那篮水果,我就吃了串葡萄,最多……再加手上这个苹果。”他晃了晃只剩果核的“罪证,语气带着点故作轻松的痞气。
柳晚卿没有接他这试图活跃气氛的玩笑。她的思维尚带着从那个光怪陆离游戏世界抽离后的滞涩与沉重。她精准地捕捉到思无言话语里的关键信息,秀气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思队,听你的意思……我似乎,又失去意识过一次?”
思无言将苹果核以一个精准的抛物线投进角落的垃圾桶,拍了拍手,语气里带着几分无奈和早已习惯的纵容:“昂,对啊。就在我昨天离开后,顶多不超过十二个小时,值班医生就火急火燎给我打电话,说你生命体征突然出现剧烈波动,然后又晕过去了。吓得我队里的事儿刚处理完个大概,连这身皮都没顾上换,就赶紧跑过来给你守夜了。”他扯了扯自己身上略显狼狈的常服,证明所言非虚。“你说你,言雯的案子我知道你心里比谁都难受,但也不能这么折腾自己啊,这都第几次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话我都说倦了。”
柳晚卿沉默地听着。游戏与现实那诡异的时间流速差,让她在思无言看来只是经历了一次短暂的“昏迷”,但对她而言,却是在生死边缘真切地挣扎徘徊了不知多少个日夜。这种时空的强烈错位感,让她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恍惚。
她没有接思无言关于身体状况和言雯案子的絮叨,那些在此刻都成了浮于表面的噪音。她的脑海中,那张温婉含笑、眼底却蕴藏着洞察一切般清澈锐利的面容,再次清晰地浮现出来。她需要确认,那莫名的熟悉感,究竟源于何处。
“……先不提那个。”柳晚卿出声,打断了思无言带着关切意味的唠叨,目光专注地落在他脸上,直接抛出了核心问题,“思队,你认识一个叫‘栀梦’的人吗?”
“栀梦?”思无言显然没料到她会突然问起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名字,他咀嚼了一下这两个字,脸上露出些许回忆与搜索的神色,“你问这个干嘛?听起来……是有点耳熟……”
“我感觉……我好像之前在哪里见过她。”柳晚卿斟酌着用词,没有透露任何与游戏相关的信息,只是描述了一种模糊的、萦绕不去的“熟悉感”,如同隔着毛玻璃看一个朦胧的影子。
思无言皱着眉,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打着,努力在记忆库中搜寻。突然,他像是抓住了某个线头,猛地一拍大腿,音量都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啊!我想起来了!启明星娱乐公司!大概一年前,他们那儿不是出了桩挺轰动的、由感情纠纷引发的故意伤害案吗?当时那个受伤的女模特,来市局做笔录的时候,名字登记的就是栀梦!对,没错,就是她!那姑娘长得是真心漂亮,气质也特别出众,当时这事儿还挺轰动,不少小报记者都跟闻到腥味的猫似的,想方设法挖她的消息。”
他转过头,看向柳晚卿,语气带着几分确认的意味:“按这个情况来讲,你还真可能见过她。当时那个案子的初步验伤报告,还有现场提取到的一些关键物证,不都是你们法医中心负责出具和鉴定的吗?我记得那个栀梦后来来市局配合深入调查、做正式笔录的时候,好像就是你负责接待和记录的吧?时间过去有点久,你给忘了?”
启明星娱乐公司……感情纠纷……女模特……笔录……
尘封的记忆闸门,被思无言这番详细描述猛地撬开。柳晚卿的脑海中,一些模糊的画面逐渐变得清晰——一间标准的、光线明亮的询问室,一个穿着简约却难掩天生丽质、脸色略显苍白但眼神平静的年轻女子,配合地回答着问题,她的声音温和,语气稳定,但那双眼底深处,似乎藏着一丝经历过风波淬炼后的坚韧……那张精致而带有辨识度的脸庞,渐渐与游戏中那个自称“栀梦”、举止从容优雅的女玩家,完美地重合在了一起。
是了,是在现实工作中,有过一面之缘。
这种源于现实工作接触的、浮于表面的熟悉感,如同冰山露出水面的一角,似乎合理地解释了她最初那种“似曾相识”的直觉。然而,柳晚卿内心深处,却隐隐觉得,这种解释似乎还不够充分,不足以完全覆盖那瞬间击中她的、更加微妙难言的共鸣。那感觉仿佛源自灵魂的更深处,与理智、与记忆无关,更像是一种……本质层面的吸引或者说呼应?这种感觉虚无缥缈,无法用现实的逻辑链条去捕捉和解释,她只能将其强行压下,归于潜意识作祟。
“嗯,好像……是有这么回事。”柳晚卿含糊地应了一声,算是认可了思无言提供的现实线索,没有再去深入探讨那更深层次、无法言说的怪异感。
这个话题似乎可以就此打住。病房内陷入了短暂的安静,只有窗外城市渐渐苏醒的、模糊的嘈杂声隐隐传来。
柳晚卿看着思无言那张写满关切与疲惫的脸,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骤然亮起。她想测试一下,那个所谓的“无法向非玩家透露游戏信息”的铁律,其运作机制究竟如何。是会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直接阻止开口?还是会有其他更诡异的表现?
她暗自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努力组织语言,然后,尝试着,用一种清晰而缓慢的、确保每个字都能准确发音的语速,对着思无言说道:“思队,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可能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甚至荒诞,但请你务必仔细听清楚。我进入了一个……”
她的话语在这里刻意地、明显地停顿下来,一双冷静的眼眸紧紧观察着思无言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
思无言一脸茫然地看着她,只见她嘴唇分明在动,似乎说了什么开场白,但在他的听觉里,却是一片绝对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传入耳膜。他不由得奇怪地挑了挑眉,身体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侧过耳朵:“嗯?你说什么?张个嘴干嘛?是要说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吗?是我突然聋了,还是你没睡醒在说梦话?”他甚至抬手掏了掏自己的耳朵,一脸困惑。
柳晚卿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不是不能说,而是……说了,对方也根本接收不到。非玩家的认知层面,似乎被一道无形的、绝对坚固的壁垒所隔绝,任何与游戏相关的信息,无论是通过声音、文字,还是其他任何可能的形式,都无法穿透这道壁垒。这不是简单的禁言,而是更深层次的、规则层面的认知屏蔽。
她立刻收敛心神,脸上迅速切换成一抹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困惑,抬手揉了揉太阳穴,顺着思无言的话,自然地接了下去:“……没什么,可能……确实是还没完全清醒,有点头晕,刚才……胡言乱语了。”她的表演无可挑剔,将一个刚从昏迷中醒来、状态不佳的病人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思无言不疑有他,立刻被带偏了注意力,语气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关切:“你看你看,我就说你需要绝对静养!别胡思乱想了,言雯的案子我们重案组一直在全力跟进,有任何实质性进展,我保证第一时间告诉你。你现在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身体给我养好,养得白白胖胖的……”
听着思无言那带着刑警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关怀絮叨,柳晚卿的心思却早已飘远。
游戏的规则,比她最初想象的更加绝对,更加诡异,也更加……不容撼动。这不仅仅是一个充满危险的生存挑战平台,更像是一个被无形而坚固的规则壁垒彻底隔绝开来的、独立的“里世界”。而她现在,已经身陷其中,无法脱身。
她重新躺平,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如同最高效的处理器,开始飞速整合、分析刚刚获得的所有信息碎片:现实中与栀梦那一次短暂的工作交集,游戏规则那令人心悸的绝对性,以及……那潜藏在灵魂深处、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对栀梦产生的奇异共鸣感。
这一切线索,都隐隐指向了水面之下更庞大、更幽深的谜团。
思无言见她似乎又流露出倦意,便体贴地不再多言,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你再好好睡个回笼觉,我去食堂看看有什么适合病人吃的,给你弄点过来。医生强调了,你现在急需补充营养。”
病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柳晚卿重新睁开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眼神锐利而清明,不见丝毫睡意。
现实与游戏的界限变得模糊而诡异,熟悉的陌生感萦绕心头,无法言说的秘密沉甸甸地压在心底……前路仿佛被浓重的迷雾所笼罩,看不清方向。
但无论如何,她已经踏上了这条无法回头的路。
她需要尽快让这具身体恢复状态,然后,必须主动再次潜入那个世界。为了言雯未能昭雪的冤屈,为了揭开科特里涅背后的黑幕,也为了……解开如同藤蔓般逐渐缠绕上自身的、越来越多的谜题。
下一次副本,或许,会与初次懵懂的探索截然不同了。因为这一次,她不再是手无寸铁、茫然无措的新人。她带着名为“千机伞”的武器,掌控着初步觉醒的技能,以及……一个或许可以称之为“潜在盟友”的、模糊却值得期待的约定。
“栀梦……”她在心底无声地默念着这个名字,感受着那份复杂难言、交织着现实记忆与灵魂共鸣的奇异熟悉感,缓缓闭上了眼睛。
休息,是为了积蓄力量,为了更深入地潜入。那片无尽的、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游戏深渊,依旧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她的再次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