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与谢烬洄赴死那日,我起早给自己编了发辫。
听取了逸风渠的建议。
我当今日是我成婚的日子,要与谢烬洄永结同心。
而我们的洞房和合葬之地,就是……炉子。
细细想来,和他相遇开始,我们就在反复练习如何同生共死。
变蚂蚱,蘑菇蹲……
事到如今,我感激神明的安排,我呀,总算明白什么叫心甘情愿,夫唱妇随喽!
今日,明明是恭送天帝归入虚无的日子,仙界十四弦内却是一派明丽,喜庆,热闹的场景。
但见,云霞蔚影,天香动,华幡幢幢,舞霓虹。
我抬起手,触到一丝空气的温度,是凉的,可我另一只手心里是温暖和小刺儿般的疼痛。
谢烬洄在我手心里用指甲印了个小月牙。
他说:“疼吗?疼就是真的。”
呵呵,到了这一刻,他也有了恍然如梦,不真实,心里空空的苍凉感。
我和他靠在一起,再坐一会儿梦里糊涂的神明,我随手捧起一坨清香新泥,泥上卧着一株象征姻缘的喇叭红花。
笑着把花递给他,让他闻喇叭里花蕊的香气,我则变成喇叭,告诉他一个梦里的秘密。
“谢烬洄,我们今日成婚啦!”
说起我的婚服,北上四弦珍宁阁早已准备妥当。
得到灵物父母的首肯后,准备大婚的消息便昭告天下。
仙友们心里明白,大婚只是幌子。
珍宁阁派来小仙娥,恭请我亲自在嫁衣上绣下我和谢烬洄相互缠绕的仙力,作为凤凰的羽翼。
刺绣这么高深的仙法我哪里钻研过,何况绣好那几个装饰之物,要花费好几个时辰。
不划算,我还是更想窝在谢烬洄怀里,把这一辈子剩下的时光全都留给他。
婚服的事,我和谢烬洄自己解决,我记得他很久前说过要送我一件嫁衣。
谢烬洄没有耍赖,嫁衣的材料就在莫须尘渊。
我和谢烬洄在的小冰房子里喝茶,不管怎么说,亲身睡过他家床榻后,我心里踏实多了。
就跟睡了他的过去差不多,他全是我的。
只是,冰屋子太寒,要不是谢烬洄一直抱着我,准把我冻成冰疙瘩。
我的仙力居然抵抗不了一个床榻?
婚服的事儿不能太耽搁,眼看彩虹们,大池子和他新生出来的一群小池子劳工,很快就织出了上百套,丝啊,水啊的仙衣供我们选择。
最终,我们很贪心,决定让将每件仙衣叠加在一起。
就成了两套既繁复又简约的随便什么色婚服。
穿上它之后最明显的感觉就是,我觉得啥也没穿,极其轻巧。
可是身子一动,那重重叠叠的一层层衣衫,飘起眼晕的光影。
就跟水面上滴了七色油,一圈一圈绚烂迷糊。
每一圈里,都是谢烬洄如梦似幻的身影。
看着真迷糊,但迷糊有迷糊的好处。
越模糊,越没人记得我们是怎么被火舌拆成灰的。
只记得今天,仙界娶了一对新人,油花烧得比喜庆还久。
要在谢烬洄这个大炉子里点火,不能选在诸如紫极宫,立着太素无念石这种要地进行。
谢烬洄带着我在十四弦内游历一番,我们选中的归墟,是亘古神殿旁,那一座既荒芜又仙迹罕至,且寸草不生的浮岛上空。
那里很空旷别致,堆着前仙牢残留的枯枝败叶,废弃的仙器残骸。
味道**,但易燃易爆易燃烧。
这不,到了约定的时辰,我们还没到呢,群仙就带着五味杂陈的心思到了。
众仙们分工很明确,兵部部署在仙界各处,以防万一,至于什么万一。
就比如要是捉来的七欲负隅顽抗,跑了一两只,奘黧帝君手下兵将的锁魂囚灵结界网,就是那七欲的难以逃脱的陷阱。
还有戒律殿的雷霆,铺满了下界和十四弦之间的云层。
此时此刻,不能有飞升或下界的行为,免得给七欲或妖邪可乘的逃窜之机。
各位仙族长老,像我师父桐橖神君这里资料老的神仙们,都站在离我和谢烬洄很近的地方。
倘若点火失败,炉子漏了,我和谢烬洄功败垂成了……
诸如各种意外情况,殃及十四弦时,他们可以第一时间扭转局面。
总之,该来的仙家都到场了。
诸位仙家并未像往常盛会那般按品阶列席,而是依着心性,三五成群,又最终沉默地汇成一片缟素的海。
着素衣者,是为悼念。
未更服者,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沉郁。
放眼望去,每位神仙的眼目里都有复杂的神色,庄严肃穆,悲悯又无奈。
一些辈分高的老仙,皆闭目垂首,指尖掐着静心诀或古老的护持咒印,周身有极淡的宝光流转。
并非为己,而是悄然罩住身后一些道心不稳、仙躯微颤的年轻仙辈。
静谧持续着。
直到,蓝天里惊现异相。
众仙们将目光集中到天空之角的一抹红衣帝君的身上。
我也抬头望去,呵,好家伙。
要不是我和谢烬洄穿的是一对儿别出心裁的婚服,那红彤彤的逸风渠怎么看,怎么像新郎官。
他的颜色真好,叫众仙家见之忘忧,甚至有那么片刻迷离起来,对我和谢烬洄道了句。
“今日大婚,可喜可贺。”
是挺喜的,我在白浪仙海里,寻找令我挂心的影子。
幕诸和晨乙不用提,她们偷摸挂师父身上了。
两只小虫子,冒这么大险,就是为了见我死?
再看左手边的残败的石头台上,外表纤细温柔,内里刚烈的真颜仙子们,谁的话也不理,一齐跪在地上,要以这个态度目送师父远行。
面对一会儿的结局,我想我有点太冷静,太无情,太大义凛然,不畏生死,显得缺根筋。
其实不是的,即便经历过十万年菇溟幻境反复生死的锤炼,眼下要动真格了,我只是还没从自认为,一切都是幻觉的自我保护层里清醒过来而已。
我心里有个小空洞,它因没看见涧渊而扩大。
又因看见清汀始终背对着我,站在群仙之外,而开始变得有了真实感。
我想,奘黧帝君一定是怕儿子来了捣乱,除非木已成舟,他绝不会让我的大儿砸来见我。
至于清汀,他从前说过不会为我难过,可眼下,他耸起又落下的肩膀是在揩去眼泪吗?
这一刻,我才意识到,鸢姀神女我这次是真的要没了呀。
别问我怕不怕,事到临头,我怕。
谢烬洄握着我泛凉的指尖,他的神情是溯澪的平静平淡,从容淡定。
他侧过头看我,抬起手,指向非空山云角下莫须尘渊那一点,意味深长地说。
“鸢姀,若是怕了可以回头。你瞧……”
他说着在我的眉心和莫须尘渊之间建立起一条连线。
“鸢姀你有退路,只要你愿意,我会在最后,将你凝成一粒微尘,送入莫须尘渊,封存起来。”
“送进莫须尘渊?”我看向他的眼睛,“是不是代表着,我永远也不能出来了。
甚至,我都想不起鸢姀是谁,我是谁?
就相当于,因我的害怕你的不舍,把我给囚禁了,永世不得超生了?”
谢烬洄郑重点了点头,“对。”
我伸手一挥,挥断了那条连线,鼓起勇气说:“算了吧,听起来就毛骨悚然,我不要那种活。”
*
谢烬洄的炉灶支起来的时候,我属实没想到。
我以为,他会把我呀,七欲呀,灵物们呀,一起吸进他的身体里,一起煮酒炖英雄。
但实际上,所谓炉子,确是一个自他仙身气海一点,逐渐向四周扩散出的一圈圆润,庞大的结界光球。
光球迅速膨大,很快占据了荒废浮岛上的天空。
谢烬洄这泡泡吹得好大好圆好通透呀。
我上下左右晃着脑袋,心里竟轻松快乐起来。
原想着,我会在谢烬洄身体里成灰,可现在,我们竟然还可以一直肩并肩到尽头。
谢烬洄说,外面的一圈结界才算是溯澪真正的神识。
而我身边的他,是彻彻底底的谢烬洄。
我心里胆颤,但嘴上却微微一笑。
心想:我们没有退路了,已经是溯澪炉子里的**了。
来吧,烧!
我和谢烬洄相视一笑,**犹如久别重逢,紧紧抱在一起。
谢烬洄捻起他手里的掌心梅,我也捻起自己盒子里的一颗。
我们交错着手臂互相喂给对方。
“鸢姀,吃了交杯梅,我们就没了。”谢烬洄戏谑地吻了吻我举着梅子的手指。
我笑了笑,一时觉得,目前只有我和他的庞大结界空间里,寂静,安宁,没有未来,没有群仙,什么也没有。
只有两颗梅子充当交杯酒,只有一对新人在举行简短的婚礼。
我和他无需婚书契约,天地为证。
我们之间,不是情根深种,是水滴石穿,自然而然。
“嗯,凡人喝了交杯酒入洞房。我们吃了交杯梅……”我转了转眼睛,想想措辞。
“我们入虚空。”
我舌尖一顶,把核吐向结界壁。
梅子核撞出一声极细的「嗒」,像谁家的门闩,轻轻落锁。
那声音小得只有我们俩能听见。
从此以后,世间再没有人能把我们分开,也再没有人能把我们找回来。
寂静中,这声音仿佛是一个信号。
“好好好!”
紧接着,便是七位哥哥拍手贺喜的声音。
他们驾着祥云,从谢烬洄眉心识海,一朵朵闪着星银飘了出来,落在结界之内我们身边。
我不禁错愕又兴奋:哇,我们八兄妹还能有齐聚一堂的时刻!
“八妹,妹夫。”他们笑着打招呼。
真不知谢烬洄给他们送了什么酒,一个个酒气扑鼻,摇曳多姿。
七位哥哥依次拍了拍谢烬洄肩膀,表达他们一致认定,谢烬洄是位值得托付的好妹夫。
他们不祝福,不嘱咐什么不许欺负妹妹,要一心一意,不能让妹妹受委屈这样的话。
只是玩笑般地说:“你俩那意外得来的小儿子呢,叫过来给舅舅们看看。”
我心底一沉,我知道,我们没有寒暄的时间了。
哥哥们心意已决,要我和谢烬洄立着手召唤包括我们蚂蚱儿子在内的所有灵物。
我看见大哥到三哥在我身后布下一圈金柱迎空的纵横牢笼,又在牢笼前折出一道遮住里面情形的金色大门。
大门咯吱咯吱响,好像生了金绣,二哥用他沉默的拳头在门轴上一敲,这门就掉了。
他笑着说:“那七欲想跑,没门。”
我张了张嘴,可不没门了咋滴。
四哥在门前洒下酒水,水便流成了七条漂浮起来的路,像绳索也像是归途。
更像是酒徒喝大了,吐出心胸里泼天的酒意。
五哥在结界边缘摩挲,将一片片金丹之力涂抹到了壁上,我觉得那东西不仅加大了吸引力,还有粘苍蝇的粘。
很快,被他涂过的结界不再是纯色透明,有了非常浅淡的黄色。
我听见半空中有条不紊指挥的声音。
只见六哥悬在最高处,手里拿着一本册子,正在安排每一位哥哥。
“抓紧,各就各位。”他说。
七哥倒是清闲,他头上的树枝垂下一个秋千,他坐着自己的头发就飞上了天空,和其他哥哥一样,落在自己当值守的飘动的路上。
哥哥们全醉了,醉得像金光闪闪的落叶,他们落上枝头轻得没边,却压得我心里的枝桠,颤了又颤。
“八妹,看哥哥们的天罗地网好不好,那七个家伙绝对跑不了。”
七位哥哥深谋远略,动手能力还强。
我竖起两个大拇指,交替说好。
哥哥们笑声爽朗透出结界,引得众仙家纷纷向里面张望。
“这就是七欲啊?圣晟天帝舍下的七欲!”
“看起来,一身正气,怎么会是祸害呢。”
“他们不是祸害,祸害的还没来。”
“赶紧把那祸害的弄来除了吧!”
“哎,除了祸害,天帝和帝后,也就一并没了……”
“哎……哎…………哎。”
群仙容易自怨自艾,还是听哥哥的笑声振奋。
哥哥们一发话,谢烬洄立即配合。
两日前,那些灵物父母们的灵识,暂时栖居在聚灵珠里。
此刻,聚灵珠通过谢烬的手,再次悬空。
盛满灵识的珠子不重,但是已经涨出了裂纹,渗出液体般的光。
神识们柔和的光影,如云翻滚,瞬间鱼贯而出。
不一会儿,各类物种的灵识,几乎沾满半个结界空间。
我和谢烬洄被这世间物种欢聚一堂的盛大场景震撼过了,现在,换做群仙们大呼小叫,啧啧称奇。
方才的肃静被打破,传来仙友低低的惊叹。
有年轻仙娥以袖掩唇,眼中有泪光,不知是为这万灵显现的奇景,还是为即将发生的别离。
几位司掌百草、御兽的仙官下意识地上前半步,目中充满了对诸多早已湮灭于传说中之灵物的痴迷与惊叹,几乎忘了眼前景象背后的残酷真相。
灵识们盯着群仙,目光呆滞但很友善。
群仙们交头接耳不住指点,流露出些不尊敬造物的轻率。
一位须发皆白、手持龙首杖的老星君忽然重重点了下拐杖,虽无声响传入结界,却让周遭一小片区域瞬间安静下来。
他缓缓摇头,目光从满空灵识身上扫过,最终落在我们身上。
那眼神深如渊海,是活了无尽岁月、见证过无数沧海桑田后的沉静与了悟,他微微颔首,竟是对我们行了一礼。
这些灵识接下来要做的事,恐怕会让群仙好好上上一课了。
谢烬洄与我一起加入灵识。
灵识们,无论有头的还是无头的,全都在以各种方式点头。
不管有手还是没手,每一对儿神识或拉起手,或彼此交融。
有眼睛的闭了眼,没眼睛的入了心。
就这样,所有神识如同心一体,带着与生俱来的爱意,对着苍茫下界一起发声。
“孩子,醒醒。”
刹那间,万物的声灵冲破天地之间所有界限,那声音不是命令和嘶吼。
而是,每一位父母在清晨,熟睡孩子的窗前,温柔又怜爱的声音。
结界外,所有的窃窃私语、所有的惊叹悲悯,在这一刻戛然而止。
我们叫孩子醒来,要他们起床,要他们想起自己是谁,唤醒他们脱离捆绑。
“孩子,醒醒!”又是一声。
就看,在七欲蛰伏的每一处灵物孩子长眠的地界,孩子们有了轻轻的颤抖。
我知道孩子一定会醒来,因为我跟谢烬洄曾回到过去,试过一次。
此刻,我那早在过去,死在大雪里的蚂蚱儿子,又动了动触须。
他的眼睛睁开了,循着声音看向还看不见的我们。
与此同时,灵物们都醒了,处在懵懂之际。
灵识父母们毫不松懈,声音里多了舐犊情深,父母之爱。
“孩子,来!”
随着这声呼唤,灵物们彻底醒了。
我看见蚂蚱儿子身上还挂着七欲束缚占据他的灵线,绷起后腿,张开翅膀。
他要向我们奔来,他和其他灵物同时发出回应。
他们揉着惺忪的眼,激动高喊:“爹爹,娘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