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身未嫁 第2章 第二章：雨落听檐声

时间的刻度在指尖与书页的摩擦中悄然滑过。

柳木栖这个名字，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一粒石子，激起的涟漪在女生堆里荡漾了几天后，终究归于高二（三）班再平常不过的日常。

然而在于千雪的坐标系里，这颗“石子”的存在感却日渐清晰，并开始勾勒出独特而稳定的轨迹。

柳木栖是安静的。

不是死寂的沉默，而是一种沉浸在自己思绪和书本世界的、水波不兴的安静。她像一个精致的、透明的玻璃罩，将自己与外界的大部分喧嚣隔离开来。课堂上，她背脊挺直，指尖翻过书页或记录笔记的动作流畅而无声。下课铃响，她很少立刻起身，或是低头整理笔记梳理到最后一刻，或是摊开下一节课的课本提前预习，对周遭炸开的笑闹和追逐置若罔闻。

于千雪则正好相反。她的精力旺盛得像春天抽条的柳枝，按都按不住。起初几天，她是“噪音制造机”的核心之一。

“同桌！快看窗外！隔壁班花又被隔壁班草递水了！”

柳木栖眼睫微动，视线掠过窗角不足一秒，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同桌同桌！这道完形填空 C 选项到底哪里错了嘛？明明觉得能通！”

柳木栖头也不抬，准确报出选项字母：“时态主被动混淆。”

“同桌——食堂今天有糖醋小排！再不去就被抢光啦！”

柳木栖默默盖上笔盖，将摊开的物理卷子仔细对折收好，才站起来，点点头：“走。”

于千雪发现柳木栖有一种令人心安的节奏感，像无声的秒针，不为任何外界干扰所动。她的回应虽然极简，却精准稳定，从不敷衍。更奇怪的是，于千雪那些天马行空的吐槽和看似无聊的分享，柳木栖竟也从未表露过一丝不耐。那双墨色的眸子看过来的次数，似乎比最初多了一点点。

这让于千雪生出了更大胆的试探。

一天下午自习课，窗外阳光正好，楼下的篮球赛打得正酣，呐喊声隐约传来。于千雪百无聊赖地转着笔，笔尖在演算纸上戳了一个又一个墨点。她偷偷瞄了一眼身旁的同桌。柳木栖微微垂首，长长的睫毛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扇形的影子，鼻尖挺直，唇瓣抿着，一副心无旁骛的样子，正在草稿纸上飞快地演算着什么。

光影落在那线条流畅的颈子上，宁静得让人不忍打扰。

于千雪忍不住掏出放在桌肚里的速写本，用最小的力度，最轻的声音，打开了它。铅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她凭借记忆和眼前安静的侧影，小心地勾勒着柳木栖专注时的轮廓。

柳木栖的笔尖，似乎在那极细微的沙沙声中，微不可查地停顿了毫厘。但终究，她没有转头，笔下的演算继续。只有被阳光照亮的一侧耳廓，不知何时悄悄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粉色。那幅未完成的、带着一点心虚和更多专注的侧颜速写，就这样静静地留在了于千雪的速写本里。

这种奇妙的、带着距离感的平衡，最终在一个毫无预兆的暴雨天被打破了。

最后一节语文课接近尾声，天气却陡然变了脸。原本只是阴沉的天空，骤然被墨汁般浓重的乌云吞没，狂风嘶吼着卷过校园，大树在窗外疯狂摇曳，枝叶如群魔乱舞。几道惨白的电光撕裂天际，紧接着便是轰隆的闷雷由远及近滚过，最后一声仿佛就在教学楼顶炸开，震得玻璃窗嗡嗡作响。不等老师宣布下课，瓢泼大雨已经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如同万千箭矢，狠狠砸在玻璃窗上，织成一片白茫茫的、隔绝视野的雨幕。

“啊！天呐！”

“我没带伞！”

“这怎么走啊！”

教室里瞬间炸开了锅，焦虑的气氛弥漫开来。老师无奈地宣布放学，叹息着提醒大家注意安全。

于千雪的心也跟着沉到了谷底。她早上出门还是万里晴空，哪里记得带伞。从教学楼到女生宿舍楼，中间隔着偌大的操场和一段毫无遮蔽的林荫道。在这样如同瀑布倒灌的暴雨里冲过去，绝对会成为一只彻头彻尾的落汤鸡。

她趴在教室后门的门框上，愁眉苦脸地看着外面天地混沌的世界，雨声哗哗，震耳欲聋。水汽裹挟着泥土的腥气扑面而来，凉飕飕的。

“完了完了，”她懊恼地小声哀嚎，回头扫视混乱的教室，“谁有多余的伞啊……”目光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最终落到了教室中间那个已经收拾好书包、单肩背起准备离开的身影上——柳木栖。

不同于其他人的慌张或抱怨，柳木栖的神情依旧平静，只是那双墨玉般的眼睛也望向了窗外肆虐的雨幕，眉头极轻微地蹙了一下。她的目光似乎在于千雪愁苦的脸上停驻了刹那。

就在柳木栖即将转身往教室前门（离阅览室更近的方向）走去的瞬间，于千雪看到她停住了脚步。那身形在喧闹和光影模糊的背景中显得格外清晰。柳木栖抬手，拉开了自己灰蓝色帆布书包侧袋的拉链。

于千雪的心莫名地提了一下。

只见柳木栖从那个小小的侧袋里，不疾不徐地抽出了一把折叠得整整齐齐的雨伞。伞柄是深沉的藏蓝色，伞布是厚实耐磨的深蓝牛津布，叠得四四方方，棱角分明，如同她这个人一样一丝不苟。

柳木栖拎着伞绳，转身，穿行在收拾书包、呼喊抱怨、商量对策的同学之间，步履依旧沉稳，走向于千雪。

在于千雪愕然的目光中，柳木栖来到她的课桌旁。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俯身，将手里那把深蓝色的伞轻轻放在了于千雪桌面的左上角——刚好是她摆放书本起始的位置。伞落在桌面，发出“咚”一声轻响，在这杂乱的背景音中，清晰地敲在于千雪的耳膜上。

“给。”

柳木栖的声音依旧不高，语调也没什么起伏，却像一束微光穿透雨幕，精准地落在于千雪心头。仅仅一个字，干净利落。

于千雪猛地抬头，琥珀色的眼眸因惊讶而睁得滚圆：“同…同桌？这…这是…给我的？”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目光紧紧锁着桌上那把突兀出现的蓝色雨伞，又急忙转向柳木栖空着的双手和她肩上那个同样灰扑扑的书包，“那…那你怎么回去？这么大的雨！”

柳木栖的目光与她灼热的目光交汇了短暂的一瞬，那双黑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情绪极快地掠过，快得于千雪捕捉不住。柳木栖微微偏过头，下颌线绷紧一瞬又放松，视线似乎瞥向雨幕深处阅览室的轮廓，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

“去阅览室…还书。很近。”她的指尖无意识地在书包肩带上轻轻摩挲了一下，补充道，“伞…你先用，不用急还。”

说完，根本不等于千雪再有任何反应或推拒，柳木栖已转身，利落地朝着离教学楼主体最近、通往一楼的阅览室入口方向快步走去。她瘦削的身影迅速穿过吵嚷的人群，如同一尾悄无声息的鱼滑入池塘，很快便消失在楼梯口那片灰暗的光影里。

“哎！柳木栖！你……”于千雪下意识地追出去一步，后半截“你等等”硬生生哽在了喉咙口，被淹没在更响的雨声和同学的谈笑里。楼梯口已经空空荡荡。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目光才缓缓地、有些失神地落回课桌上那把深蓝色的伞。教室里的人群已逐渐散去，吵闹声减弱，只剩下窗外震耳欲聋的、永不停歇般的雨声。刚才还因焦虑而冰凉的手指，此刻触碰到冰冷光滑的藏蓝伞柄，指尖传来的感觉却不再是单纯的凉，反而像被一股无形的电流轻轻灼了一下，带着奇异的麻和烫。

这个平日里连一个多余表情都吝啬的同桌，竟然…把伞给了她？

一种滚烫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被妥帖照料的暖流，猛地从心底翻涌上来，瞬间冲红了她的耳根，连鼻尖都微微泛酸。她紧紧握住那伞柄，仿佛握住了一份沉甸甸的、无声的关切。撑开伞骨，“唰”地一声轻响，伞下瞬间隔出一方小小的、干燥而私密的世界。

她深吸一口气，背着书包，撑着这把深蓝得如同此刻被暴雨洗刷得异常干净的天空般的伞，走入了汹涌的雨幕。

冰冷的雨水密集地砸落在尼龙伞布上，发出噼啪的闷响。脚下的积水迅速没过鞋底。风势不减，伞面被吹得微微抖动。然而，伞下的空间却奇迹般地隔绝了大部分的寒冷和狼狈。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心感包裹着她。

鬼使神差地，在走向宿舍的途中，于千雪忍不住再次回头，望向刚才柳木栖消失的那个教学楼的楼梯口方向。高高的窗口透着阅览室亮起的灯光，隔着茫茫雨雾和水汽迷蒙的玻璃，一片模糊不清。什么都看不清，也看不到有没有人伫立窗后。

而在那扇映着暖黄灯光的阅览室玻璃窗后，柳木栖的确静静地站着。

她并没有去还书。背包依旧单肩背着，只是随意地靠在冰凉的玻璃窗框旁。视线穿过密集的雨帘和不断滑落的水珠，艰难地投向操场尽头那条通往女生宿舍的路。

在一片水汽淋漓、颜色混沌的世界里，一抹深蓝却异常醒目。那把伞稳稳地移动着，像一个坚定的坐标，顽强地划开漫天雨幕，朝着宿舍楼的方向前行。伞下的身影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只能看到一个纤细挺直的轮廓，在风雨中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柳木栖无声地望着，直到那抹深蓝最终抵达宿舍楼的雨檐下，消失在门洞的阴影里。她依旧没有动。窗外是震耳欲聋的、永无止境的雨声喧嚣，冰冷的水汽似乎透过窗户缝隙渗了进来。

然而，一种全然陌生的情绪，却在那喧嚣和冰冷之中，悄然破土。暖融融、轻飘飘，像一片被雨水打湿的羽毛，小心翼翼地落在冰冷的心湖上，漾开了一圈细小的、无声的涟漪。嘴角在无人窥见的阴影里，极其缓慢地向上牵扯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抿平。耳根处那抹细微的绯红，却久久未能散去。

雨声磅礴，世界浸泡在白茫茫的水汽里。窗外那抹消失的深蓝，却点燃了寂静心中一簇微火，无声无息，却又固执地燃着。这把伞撑开的，不仅仅是暂时干燥的一方天地，更是两颗心彼此靠拢的第一步。它在滂沱大雨中留下的痕迹，无声地烙印在雨季开始的十七岁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