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耀湘站得笔直,双臂交抱在胸前,目光严肃,近乎严厉地审视着林安。
他毕竟曾是林安还是少尉时的师长。服从,是她面对这位昔日长官时几乎深入骨髓的条件反射。
如同马戏团里久经训练的小兽,纵使心中千般抗拒,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林安下意识地开口:“我……”
她的嗓子狠狠地卡住了,她能说什么呢?她脑子里转过千百个旁敲侧击的念头——政治工作不力,土地改革不实行,贪腐难以控制,理想信念丧失……
万般无奈之下,一个最原始、最不合时宜,却也最能掩盖一切的念头,如同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般浮了上来。
“……我想爸爸妈妈了。”
这句话像是一道闸门被猛然冲开。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簌簌滚落。
“我看见……我看见戏台上的薛平贵和王宝钏,分别了十八年,还能……还能有重逢的一天,”她泣不成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心中挤出来,“可是我……我和我的爸爸妈妈……我们却……却再也,再也无法相见了……”
口中说着荒腔走板的借口,只不过是借别人的坟头哭自己的心事。
她的父母、她的挚友、她的舅舅姑姑、表哥表姐;她记忆中窗明几净的高楼大厦、楼下转角那家常去的瑞幸与喜茶;还有那些曾与她朝夕相处的同事与老师……所有属于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一切,所有她曾经熟悉、依赖、珍爱的一切,都在她穿越的那一刻,被无情地、彻底地剥夺了。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他们……他们去世得太突然了……我甚至……我甚至都不知道我那些还活着的亲人,我的姑姑舅舅们,他们现在都在哪里……我也不知道我的老家究竟在福建的哪个角落……我只知道是福建,可是……可是我连一句闽南话都不会说啊……”
说着说着,她觉得真的值得为自己哭一哭。
不只是解放战争中这些人悲惨的命运——就算是解放战争的胜利者,在六七十年代又能有多少好的命运?
这根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的时代,连带自己这个穿越者在内。在这个时代活着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幸福。
鲁迅说,”自己背着因袭的重担,肩住了黑暗的闸门,放他们到宽阔光明的地方去;此后幸福的度日,合理的做人。”
但是,大先生,这个黑暗的闸门,怎么他妈的这么重啊?
“小林!”
廖耀湘先前审视的念头在她的泪水中顷刻间土崩瓦解。他那严肃的目光,瞬间被毫无保留的心疼所取代。他的手,已经比他的理智更快一步,将她揽入了怀中。
廖耀湘是心疼的、甚至有些心碎的。这个比他年轻了一轮的姑娘早就在他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子。当他追着她的身影看到她的眼泪的时候,也是他的脚领着他来到了林安身边。
林安紧绷到极致的神经,在触碰到他怀抱的刹那彻底断裂。
他终于不再用那种审视的目光逼问她了——这个意识如同一道微弱的电流,在她混乱的思绪中一闪而过,带来一丝近乎虚脱、甚至有些狡黠的轻松。
她不再思考,不再伪装,也顾不上什么男女有别、上下尊卑,只是本能地将脸埋进他带着硝烟味的粗布军服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双臂紧紧回抱住他坚实的腰背,贪恋着这片刻的温暖与依靠。所有的委屈、恐惧、孤独与绝望,都化作更加汹涌的泪水,毫无顾忌地浸湿了他的肩头。
“没事了……没事了,小林……”廖耀湘有些笨拙地轻拍着她的背,心疼得像是被无数根细针扎着。他的声音因为怜惜而沙哑,在她耳边低语,“别哭了……有我在……我在这里……别怕……”
林安心中的悸动、委屈、悲伤,与“此刻自己正被日思夜想的军长拥在怀里”这个念头疯狂地交织、碰撞,最终却在她逐渐平静下来的呼吸中,凝结成一个无比清晰、无比苦涩的认知——
他将永远,永远不可能真正理解她。
她只是他的“小林”,而他也永远是她的军长。
他能清晰地闻到她发间清淡的皂角香,混杂着她泪水的咸涩。她的身体那么瘦弱,在他怀里几乎感觉不到什么重量。
她的心仍为了他而砰砰跳着,她的脸紧紧地贴着他的。而不合时宜的,她在他耳边轻轻说了一声,“建楚……”
本该是小女儿姿态的委屈的她,是哪一刻开始觉得可以与军长平辈相交了呢?也许,就是她觉得他永远不会理解她的那一刻。
当然,这不是任何人的错,只是她觉得很失望。而失望的时候,更加想要躲藏在他的怀里。廖耀湘的怀抱成了一个工具性的温暖的港湾。
廖耀湘整个身躯都因为这声突如其来的“建楚”而僵硬了一瞬。这两个字如同一点火星,轻易点燃了他心中早已压抑许久的情愫。他无比清楚地感觉到,自己怀里紧紧抱着的是一个柔软的、美好的、正毫无保留地依赖着自己的年轻姑娘——一个,心悦于他的姑娘。那份长官对下属的怜惜,那份兄长对妹妹般的疼爱,在这一声亲昵的呼唤中,几乎是瞬间被一种他已久违的、属于少年人的悸动与渴望所取代。
他微微低头,轻轻地吻了她。
林安一怔,随即毫无顾忌地回吻。
她彻底放弃了头脑中所有纷乱的思维,只随着自己最深处的本能去回应。廖耀湘感受到她青涩却不顾一切的热情,只觉得一阵控制不住的战栗从心底蔓延上来,直到林安因为急促的呼吸而猛地推开了他,脸颊绯红,轻轻喘息着。
天呐,怎么会这样。——林安渐渐找回了自己的思维。
但是她不后悔,她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可是……廖军长怎么办呢?她看向他,发现他深邃的眼眸中也带着一丝因情动而起的迷蒙,以及……一丝慌乱。
果然,他艰涩地开口,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懊悔:“……对不起。”
被她推开的他,像是大梦初醒,瞬间被巨大的悔意包裹。他曾说过,他不会看轻她。可是现在,他这般轻薄的行为之后,她……她一定会看轻他了。
林安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清晰的懊悔与深刻的自责,那懊悔几乎要将方才失控的欲念彻底吞噬。她心底那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而升起的微末甜意,像是被投入冰水中的火星,嗤的一声,被一种哭笑不得的荒谬感迅速取代。
她轻轻摇了摇头,伸出微凉的指尖,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眷恋,轻轻碰了碰他紧抿的薄唇。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方才的气息,也带着他未曾平息的一丝战栗。
“军长,”她的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您不必道歉。这件事,没有谁对不起谁。”她顿了顿,迎上他复杂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如果真要论……那刚才,也是我愿意的。”
廖耀湘浑身一震,被她这番直白得近乎大胆的言语惊得一时失声。他预想过她的羞愤、她的躲闪、甚至她的无声抗议,却唯独没有料到会是这样一种近乎……坦荡的回应。这坦荡,反而让他心中的愧疚与自责愈发沉重。
他觉得自己像个诱拐了无知少女的罪人,即便那“少女”冷静得不像话。
“小林,我……”他想说,他失控了,他不该如此,他不该利用她那一刻的脆弱。可话到嘴边,却又觉得任何解释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虚伪。
如果这时候转身就走,也许会是一个很好的收场。林安心底闪过一个近乎恶作剧的念头,但她终究沉默了下来。
她真的很想靠在一个人的怀里好好休息——廖耀湘也好、旧友张妙妙也好,若是能靠在妈妈的怀里,那便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了。
可惜,一切皆是求不得。
她垂下浓密的睫毛,看着自己的脚尖,感觉眼睛已经开始发涩,若再哭下去,明天必然会肿成核桃,对魏德迈那边又不好解释了。
“军长。都是我的错。”林安冷静地开口,“是我,引诱在先,又没有拒绝。何况,这本来就是我心心念念、早就盼望的事情。”她说到最后几个字,声音微不可察地低了下去,带上了一丝自嘲。
廖耀湘几乎立刻就想要开口,打断她这样自我污蔑的陈词。但是她的下一句话把他的话堵在了嗓子里。
林安抬起头,斟酌着用词,“您……并不讨厌我。”
廖耀湘几乎想要苦笑,“……何止是不讨厌。”
林安轻轻用手背按了按已经开始肿胀不适的双眼,遮去了眸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想要说些“发乎情,止乎礼”的场面话来拒绝,又想索性把这烫手山芋抛给廖耀湘去解决。可是想来想去,她的本能驱使着她靠近,理智又拼命将她拉远,拉扯之间,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并非没有想到黄伯溶。可是她总觉得,自己并无立场去做什么关于她的抉择。无论是歉意还是远离,那都是廖耀湘的事情。
“我……我给不了你什么。”廖耀湘看着她纠结的神色,心中一痛,艰难地开口。这句话,是他此刻唯一能说,也唯一该说的。
林安闻言,诧异地抬起头。看到她那双因惊讶而睁大的清澈眼眸,廖耀湘心头竟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慌乱。
“我还有什么可求的呢?”林安微微歪了歪头,声音里带着一丝真实的惊奇。
她的眼睛望向了虚空,陷入了回忆,“您从来没有拒绝过我……借书、下放、学FAC、还有后来的次次见面,一句重话都没有说过……我想要的,都已经得到了。”她轻声说。
廖耀湘闭了闭眼睛。
这份平静,比任何激烈的反应都更让他感到震撼,也让他意识到,他怀里这个看似柔弱的姑娘,内心深处,或许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得多,也清醒得多。
林安做了个鬼脸,“以后,我可要躲着您走了。”
“为什么?”廖耀湘下意识地问。
林安没有说话,只是含笑轻轻用手点了点自己的嘴唇。廖耀湘的心因为她这个充满暗示的动作,几乎是立刻就漏跳了一拍——这姑娘。
林安转过眼神,说,“不会让您难做的。”
夜风吹过,带来了远处戏台方向隐约传来的散场人声。喧嚣逼近,林安猛地向外走了一步。
她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一眼里情绪复杂,有不舍,有决绝,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悲伤。然后,她用一种近乎平静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军长……我们再见了。”
说罢,她三步并作两步,走了出去。
她没有回头。
他隐约听见,似乎是赵家骧的声音在不远处扬声问道:“跑哪里去啦?静之。”
然后是林安渐行渐远的声音,“武家坡确实不适合在军营唱,我躲着哭了一会儿……”
声音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随着戏班的演员们陆续回到后台,纷纷笑着与他打招呼,廖耀湘也强撑起笑容,对他们一一颔首回应,然后转身离开了这里。
一走出去,他就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自责、心酸、后悔和深知此后将再无可能的沉静混合在一起,最终使这个湖南汉子脸上露出一丝可以称之为沉重的神色。
林安的身影已经不见了——是谁送她的呢?这里可是有狼的。——跟我又有什么关系了呢?
他面沉如水。
新六军的军官还正在闲聊,看军长满脸严肃地走来,都渐渐收了欢声笑语。
“走吧。”廖耀湘只是简短地吐出两个字,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
对于这一章我的想法是,这是两个人的关系真正画上句号。真正的完结不是不能在一起,不是被海峡两岸分隔,甚至不是被死亡分开;而是感到你永远不能懂我,因此爱里产生了隔阂,这才是真真正正、甚至有几分轻松解脱意味的终结。我不知道我描写出来了没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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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4章 建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