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张玄君肯定的目光里,他从运动裤兜里掏出那串钥匙。
漆黑的贝壳在夜色下平平无奇,甚至上面套着的三把钥匙,还有个平安福吊坠,都比它显眼。
“……不知道就算了,你现在把它掏出来,是生怕它以后翻身报仇记不住我是吧。”吴满吐槽。
张玄君两指竖在唇边念咒,接着一指那龙鳞,只见龙鳞开始冒出稀薄的蓝色光晕。
星光点点,聚集成一条星河,轻轻朝水库上游蔓延飘散而去。
“跟上去看看。”
“等等等等!我要带上我的敛气符!”
敛气符是张玄君特制的一种隐身符。
吴满用防水膜套着,再带在身上,就可以避免自己看到不该看的,也可以避免它们看到自己。
“就算你同学魂还没走,他不也是你同学吗,你不见一面……”
“不行!我社恐!何况生死有别!”吴满一脸拒绝。
她只是好奇想窥探真相,又不是叙旧交朋友走真情流露频道,她是普通人,她为普通人代言!
张玄君也是习惯了吴满好奇又胆小的做派,没再说什么。
二人裤腿擦着小路两旁的杂草,在窸窸窣窣里,继续前进。
一直到远离水库河道,转而走进林子里,路是开阔些,但两旁的密林遮住了天空。
只有手电筒的灯,混合着蓝色星光,在密密麻麻的树影里穿梭。
“好像走了半小时了,是不是也忒远了?”
张玄君竖指示意噤声。
吴满用破手机打字给他看:你确定这黑鳞老实了吗,万一它欺负咱俩年纪小不懂事儿,把咱俩往它以前老巢带,想害我们怎么办呀。
张玄君凑近吴满,保证她看到他口型:不必信他,信我。
行吧,吴满心想,你是大哥你说了算。
又走了几分钟,林子终于稀疏了,露出眼前一条小溪来。
这条小溪水浅,只眼前这一滩地势平坦,像是吃饱了的巨蟒,突出来的肚子。
甚至借着手电光,能直接看到清凌凌的溪水底部。
全是光滑的石头,溪水贴着一块山壁,石壁上垂着茂密的藤蔓,几根在水里冲刷着,像蛇又像绸带。
溪边拉着警戒线,同学的家人们已经报过警了。
吴满往张玄君背后藏了藏:“他……没在这儿吧。”
其实她也不是害怕,就是觉得不太有脸见,毕竟自己混得也不怎么样。
高中分科选的艺体,文化本科线差了十几分,专业分还行,虽然录上的是川省 C 市第一的美院,但也只是个专科。
张玄君顿了顿说没有。
做了张玄君三年同桌的吴满,一眼看出他在撒谎。
“他……”
话到嘴边,吴满又不知道说什么,想说人生没什么大不了的,到头来都是一死,同学你也别觉得遗憾。
可是怎么能不觉得遗憾呢。
大学诶!
小学六年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好不容易挨过高考,马上就是大学生的独立生活诶。
怎么会就在浅浅的溪水旁说再见呢。
“他表情很平和,看样子是接受了自己离开的事实,你真的不见一下吗。”
“不要。”
不想见,本来在记忆里就不是很清晰的同学而已,唯一印象深,也只是因为他看过自己的小说,留言加油的交情。
为什么要在以后永远都见不到他的情况下,还要去回忆起他的脸呢。
“他是被害吗?有遗憾吗?”
“没有怨气,是失足,亦是……自杀。”
吴满心中噔的一下,自杀?
为什么?
“你都没问他,你怎么知道是自杀?”
张玄君抿唇叹口气:“见得多了,就知道了,它们的颜色不一样,气不一样,形态……也会有不同。”
也是,吴满想起张玄君说过,他初中在 q 县上的,那个时候,总会抽时间,用刚从爷爷那儿学的本事,去为已逝的亡魂做超度,从春花到冬雪。
“那……那一般到这个进度,该做些什么?”
吴满背对着张玄君,靠着他,四周太黑,也不敢看,就低着头,抱着小背包,盯着脖子上的敛气符。
“你不是想了解他为什么走的原因吗。”
“你不是说失足自杀吗。”
张玄君又叹气:“那是死法,又不是原因,你不问我们就回去吧。”
那,人活一辈子,一岁一个坎,别人活下去有活下去的原因,活不下去有活不下去的原因啊。
这不是很正常,吴满心说我只知道他不是被害的不就行了。
虽然她确实好奇原因,但总不能追问一个老同学说:嘿,兄弟,你咋就想不开要死啊,活着多好啊,为什么不活着啊?
这是人能问出口的吗,反正她张不开口。
“吴 XX,96 年吴家村生人,为何而死。”
张玄君不是人,他张口就是真问呐。
一阵沉默,四周风声停下,虫鸣静谧……
大概五分钟过去,这些声音才重新涌入耳中,黑鳞的蓝光早就消失,又化作普通的钥匙链装饰,被张玄君握在手里。
“他说啥了。”
“他说学习压力太大,想不开,走到河边滑了脚,被藤蔓缠住,挣扎了两下觉得没意思,就没反抗了。”
“……”
真的假的?高考都完了,哪儿来学习压力?而且不是说了五分钟吗,到你嘴里就两句话的事儿?你别瞎编啊。
吴满一阵腹诽。
“那你把符取了自己听。”
“我信我信。”真烦这人,又不是不知道自己胆小,总一个劲儿鼓捣她接触这些。
“那我们回吧。”天都这么黑了,吴满都不知道怕几回了,要不是心里总揪着这事儿,她至于从京市急忙跑回来吗。
“等等,他还有个东西留在这儿了,把它取回去,你带给他家人,他家里办白事,他顺道就走了。”
“我带!?”
吴满还没惊慌失措完,背上的温度瞬间被冷风替代,等她回头,张玄君已经几步走进小溪,往溪水对面山壁走去。
“我的个亲大哥,不是……你专业的你也别这么莽啊,你万一出事了,我一个人怎么回去啊!”
老铁!这地方再浅他也淹死人了啊……不是,这儿还是黑鳞的老巢地啊!
然后,吴满就看着张玄君打着手电,淌过及腰的溪水,在山壁上摸索着什么,最终从枝枝蔓蔓里掏出了一张叠着的纸。
她一个人留在原地,抱着背包欲哭无泪,心里打定主意,以后再好奇也不跟他出来了。
张玄君拖着湿了的衣裤上岸,把那张纸递给吴满。
“万一是遗书呢,我不看。”
“诶,你来都来了,还总在意这些因果。”张玄君把手电夹在腋下,打开那张纸。
透着光,虽然是反面,吴满也看清了,那是一张志愿表。
高考查完分数后,学生们填的那张高校志愿表。
“他第一志愿填的哪儿啊?”
“京市医科大学。”
“他……想当医生啊。”吴满干巴巴道,还真巧,她去京市和亲戚去景区玩的时候,还真路过这学校,就在某地铁站隔壁。
“回吧。”张玄君说完,拖着一身水渍,领着吴满往回走。
回去不知道怎么走的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就到了水库门口,望着摩托车吴满欲言又止。
“你这衣服也不能一直湿着吧。”
不等张玄君说话,她连忙埋怨:“我坐你后面,不把我衣服也弄湿了?你身体好无所谓,我坐车上吹回去感冒怎么办!”
“……”
张玄君于是又从她包里掏符纸,点燃之后把衣服烤了个半干,俩人才坐上车往回骑。
“先送你回去?”
吴满拒绝了,这大半夜的,她还敢一个人睡?
直接让他开到了步行街,两人进了河边儿上一家通宵营业的小烧烤店,点了串和酒。
有了温暖的灯光,吴满才敢接过张玄君手里的那张志愿表。
表上第一第二志愿都填了医科大学,但是信息没有填完。
“他家里让他改志愿了吧。”
“嗯,改成川省 C 市的师范大学了。”
……
几个肉串和几杯小酒下肚,吴满话密了起来。
“我估计他不爱当老师,他爸好像就是老师,还没上学前班,就教他认过拼音音节表了。”
“等我们学的时候,别人都不会,就他会,老师就让他上台给我们做示范。”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个子算高的,从过道走上讲台的时候,那个姿势,摇头晃脑,撑着两边桌子,大摇大摆走上去。”
“怎么说呢,好像挺得意,又好像很抗拒,忘了,光记得那像鸭子的步伐了。”
“你说,他是不是因为他爸是老师,所以一直逼他学得紧?不然他怎么是我们小学三十多人里,唯一考上本科的?”
“他想填京市的医科大学诶!他考的一定很好。”
“……他应该不是觉得学习压力大,是他家人给的压力太大。”
“一种盲目的为你好的爱的压力。”
吴满絮絮叨叨,张玄君也不接话茬,她问他猜的对吗。
“大差不差。”
吴满心里更觉得遗憾了。
“哦对了,我去京市玩儿的时候,带的土特产。”
她把两个红色的国旗徽章递给张玄君:“你一个,他一个。”
“?”张玄君拿串的手缩了回去。
“诶呀,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明天我问下和他住得近的小学同学,把地址发你,你到时候把志愿表和这个徽章一起带过去。”
“你是他同学还我是。”张玄君一脸不解地看着吴满。
“你随便说你是初中或者高中同学不就行了,你去嘛,你专业的,我信你。”
张玄君对吴满的当场翻脸难以置信:“你委托我的事,全丢给我?”
“我不给你带礼物了吗,我还请你吃串儿了,还哈了啤酒。”
“……”
张玄君罕见的气笑了,抬了抬手,“再加二十串牛肉二十串羊肉。”
你他……行,吴满把嘴边的脏话憋了回去,心说忍这一回,就当践行饭了。
等一个月后开学了,大学天南地北,还愁摆脱不了你个小神棍?
等吃饱喝足,都快凌晨五点了,张玄君急着送吴满回去。
“你别急啊,你上回不是让我考虑事情吗,我考虑好了。”
张玄君双手胸前一抱,表情生无可恋:“我以为你从京市赶回来,还给我发消息,就是你考虑好的意思。”
“没有啊,我没说啊,一码归一码,我是想郑重告诉你,我考虑的结果是,才不要做你搭档,我要当普通人,过我的平凡日子!”
张玄君生气了,虽然他没说话,也没什么表情,但是吴满感觉他生气了。
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点了下头,拿起手机。
“你干嘛?”
“你不是要当普通人吗,联系方式就删了吧。”
“买卖不成仁义在啊。”
“你有个屁的仁义。”
靠,吴满悚然,这家伙居然会骂人!
“那行吧,这顿也算咱俩散伙饭了,待会儿我等天亮了自己打车回去,等以后我去 C 市上学了,说不定也没啥机会见面了,咱俩好聚好散吧~”
“不过高中三年,还是谢谢你的照顾哈,张哥儿~”
张玄君拿起桌上的东西,一股脑塞进吴满的小背包,然后背在背上,离开了烧烤店。
望着他的背影,吴满有点心疼。
心疼包里的符纸,好歹都是自己辛苦练手画的……蒜鸟蒜鸟,张哥以后铁定比她用到的地方多。
诶,高中的日子苦闷,那个时候吴满的心不在学习上,天天抱着笔记本写小说,再周末回家后,对着本子打字传到电脑上。
有时候难免陷在自己编写的奇异故事里,痛恨自己的平凡和普通。
不小心勘破同桌张玄君的秘密后,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一开始他百般嫌弃她,后来不知道怎么着,转了性邀请吴满成为自己的搭档。
不过吴满在经历他那些离奇事之后,越发肯定自己普通人的身份。
啊,果然凡人和大神之间还是有壁垒的。
普通人就该老老实实普通过日子啊混蛋!
等到天光出来,吴满才出店,早晨的薄雾比夜色更凉人。
吴满打了个寒颤,刚好有早餐店开门,买了三份早餐,带回去说不定还能赶上她爸和阿姨俩人起床。
一转头,张玄君抱着头盔,在马路边站着,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吴满走过去嬉皮笑脸:“你是真不困啊,放心不下我吧,勉为其难最后坐你一次车咯~”
“为什么。”
张玄君把头盔递给吴满,她单手接过,他却不松手。
“当初你明明答应我了,要一起守护世界,为什么又要反悔。”
吴满张了张嘴:“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明白,那可能只是我年轻不懂事,是渴望得到关注,又或者显露自身价值的一种,青春期的躁动和幻想吧。”
“不过后来我发现,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的价值不需要体现,有人爱我或者不爱,都不影响我这个人本身的成长和生老病死,我也对身边人的生死无能为力。”
“我觉得珍惜当下,接受自己的平凡,普通过一生也是不错的选择。”
张玄君松了手,不再说话。
把人送到社区附近的马路上,趁吴满还没走远,张玄君在背后低喃:“我等你发现和我是同类人的那一天。”
吴满耳力好,听到了,回头正要骂,他踩着油门只给了个背影。
混蛋!
吴满心中暗骂:都分道扬镳了居然还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