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足以撕裂灵魂、碾碎尊严的风暴,最终以以一种冰冷、疲惫而僵持的妥协,暂告段落。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散尽后的死寂,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渗入骨髓的悲哀。
烛火似乎也因方才的激烈而黯淡了几分,光影摇曳,在每个人苍白或铁青的脸上投下跳跃不定的阴影,仿佛他们内心残破的写照。
陆母见儿子终于屈服,那声嘶力竭、耗尽了她所有体面与力气的“写休书”三个字,如同最终的咒语,将她从濒死的疯狂边缘拉扯回来。
那支撑着她的、近乎妖魔般的执拗力量,瞬间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具精疲力竭、被抽空了所有精神的躯壳。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起伏不定,像一条被抛上岸的鱼,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眸里,还残留着一丝胜利后的冰冷与空洞。
她被两名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怠慢的仆妇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缓缓坐回椅子上。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抚着剧烈起伏的胸口,试图平复那几乎要跃出喉咙的心跳。
良久,她才用一种极其虚弱,却又带着不容置疑、刻入骨髓的权威语调,一字一句地安排着这悲剧的收场:
“既如此……念在她终究侍奉三年,未曾有大过错,我陆家也非刻薄寡恩之门。”她的喘息声夹杂在话语间,像破旧的风箱,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缓缓扫过瘫跪在地、仿佛魂魄已被抽离、只余一具空壳的陆务观,以及一旁如同被遗忘在冰天雪地里的玉雕般僵立的唐婉儿。
“务观,明日……明日一早,你亲自……送她回唐家。”她刻意加重了“亲自”二字,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在听者的心上,“务必……将休书交予唐公,当面……言明缘由,莫要失了礼数,也……也全了最后一点夫妻情分。”
这安排,表面上听起来冠冕堂皇,似乎留有余地,保全了被休弃者最后一丝可怜的体面,避免了她被悄无声息遣送的难堪。
但“亲自送回”、“当面言明”这几个字,对于陆务观而言,无异于将他从眼前这个刚刚经受酷刑的刑场,直接推向了另一个更为漫长而公开的刑场——要他亲自,骑着马,护送着曾与他琴瑟和鸣、如今却拿着他亲手所写休书的妻子,回到她的娘家;要他直面唐婉儿父母那可能充满震惊、失望、或许还有愤怒的目光;要他亲口,或许还要捏造或承认那些“无子”、“不合母亲心意”的罪名,将这场曾经被多少人艳羡的婚姻的失败,**裸地公之于众,接受世俗无声的审判和窃窃私语的怜悯或嘲讽。这比任何私下的、快刀斩乱麻式的决绝,都更添一层细致而漫长的羞辱与内心煎熬,是一种凌迟般的痛苦。
陆务观如同彻底失了聪,对母亲这诛心般的安排毫无反应。他依旧保持着瘫跪的姿势,脊梁仿佛被彻底打断,头颅深垂,目光空洞地凝望着脚下冰冷光滑的青砖地面。那地面上或许还倒映着摇曳的烛光,但在他眼中,只是一片无尽的、吞噬一切的黑暗虚空。他的灵魂仿佛已然出窍,漂浮在这令人窒息的厅堂之上,冷漠地俯视着下方那具名为“陆务观”的、正在承受无边痛苦的躯壳。
陆务观是被父亲陆宰示意,由两名强健的家丁强行从地上搀扶起来的。
他的双腿绵软无力,几乎无法站立,全靠家丁的支撑。陆宰看着儿子惨白如纸、毫无生气的脸,以及那双失去了所有神采、如同枯井般的眼睛,胸口像是被巨石堵住,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身为父亲却无能为力的挫败与深切的哀痛。
他伸出手,想拍拍儿子的肩膀,最终却无力地垂下,只低声道:“去吧……去书房,把…把该写的写了。”他回避了那刺耳的“休书”二字,“明日……唉,明日再说。”
陆务观如同一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眼神空洞,毫无反应地被家丁半扶半架着,踉踉跄跄地走向外院那间他平日读书习文、挥斥方遒的书房。那里,曾是他精神的栖息地,此刻却即将成为他亲手埋葬自己爱情的刑场。
书房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透骨的寒意。
紫檀木的书案上,笔墨纸砚早已被人备好,摆放得整整齐齐,仿佛在等待一场庄严的仪式,而非一场残忍的屠戮。母亲身边最信赖、也最严苛的张嬷嬷,早已肃立一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庙宇里泥塑的神像,带着一种冰冷的、执行命令的坚决,仿佛监刑的官。
整个书写的过程,陆务观几乎没有任何自主的意识。他被按坐在那张熟悉的椅子上,却感觉如同坐在针毡之上。他机械地伸手,提起那支他曾用来写下无数锦绣文章、抒发豪情壮志的狼毫笔。手腕沉滞如山,仿佛那不是笔,而是千斤重的铁杵。每一次落笔,笔尖划过宣纸的沙沙声,都像是在他心口拖动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他鲜活的生命。
“休书”二字,率先跃然纸上。写得歪斜扭曲,结构散乱,墨色浓淡不均,毫无生气,如同两具僵死的符号,预示着其内容的残酷。
“…缘娶妻唐氏婉,过门三载,因其无子…”
当写到那最关键的、也是最具杀伤力的“无子”二字时,笔锋再次失控。那巨大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愧疚、不甘与愤怒,如同洪水般冲击着他麻木的神经。
手腕猛地一颤,一团浓黑污浊的墨迹,赫然污染了素白的宣纸,也仿佛玷污了过往三年那些看似美满的岁月。他盯着那团墨污,眼神里闪过一丝剧烈的痛楚,随即又迅速被更深的麻木覆盖。
“…致使夫妻情分已尽,义绝恩断。自此一别,各自婚嫁,永无争执。恐后无凭,立此文约为照。”
后面的文字,几乎是在一种完全的麻木状态下,凭借肌肉记忆和礼法规矩的驱使,勉强完成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身体里硬生生剥离出来的血肉,带着冰冷的温度。按规矩,需抄送一份由夫家留底。他重复着这残酷的过程,笔下的字迹愈发潦草、空洞。
张嬷嬷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墨迹稍干,她上前一步,极其仔细地检查了每一行、每一字,确认格式无误,内容“合格”。然后,她小心翼翼地拿起那份将决定两个年轻人命运的纸,轻轻吹干上面最后的湿气,仿佛在对待一件重要的公文,而非一纸断肠书。她将休书谨慎地折叠好,收入怀中。
“老奴会将此书交由夫人保管。”她向着如同泥塑木雕般的陆务观行了个礼,声音平稳无波,“少爷…早些安歇,明日还需…操劳。”她刻意省略了“送行”之类的字眼,但那未尽之语,比直接说出来更显残忍。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退出了书房,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咔哒”一声轻响,房门合拢。
当书房门被彻底关上的那一刻,将内外隔绝成两个世界,陆务观并没有像之前在母亲面前那样崩溃嘶吼,也没有泪流满面。一种奇异的、近乎死寂的平静,如同厚重的冰层,骤然笼罩了他。巨大的痛苦超越了心灵所能承受的极限,反而催生了一种彻底的麻木。
他依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目光茫然地落在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烛火在他空洞的瞳孔里跳跃,却点不亮任何光彩。他感觉不到心痛,感觉不到悲伤,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还在呼吸的躯壳,被困在这间弥漫着墨香与绝望气息的书房里,等待着黎明到来后,那场注定更加漫长的、公开的行刑。
而此时的闻梅阁内,唐婉儿走到窗前,推开窗棂,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动她单薄的衣袂。窗外,月色凄迷,院落里那几株他们共同栽种的梅树,在夜色中伸展着模糊的枝桠,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她没有哭,脸上甚至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只是静静地站着,如同一尊失去了温度的玉雕,与这清冷的夜、与这即将成为过往的阁楼、与那纸尚未到手却已注定命运的休书,融为一体。往昔的恩爱缠绵、诗词唱和、耳鬓厮磨,如同破碎的琉璃,在她脑海中纷纷扬扬地闪过,最终都化作了眼前这片望不到尽头的、冰冷的黑暗。
长夜漫漫,对两个心已成灰的年轻人而言,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陆府这座深深的宅院,在看似恢复的平静之下,涌动着的是无法愈合的伤痕,与一个时代、一种礼教,无声吞噬美好情感的、巨大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