练羽鸿猛然睁开双眼,脱力般不住喘着粗气,天顶日光照耀,入目一片赤红,令他难以睁眼。
……我还活着?
他挣扎着起身,浑身犹如被碾过一般的剧痛,无力躺下,摸索着触碰到身旁的剑与骨灰坛,发着抖地攥紧剑柄,痛苦地闭上双眼。
那夜他拼死与胡人杀手厮杀三十余招,不甚被对方一掌按中胸口,目眩之余被其觑见机会,终究技不如人,被打得昏死过去。
其后所发生的事情,便全然不知了。
练羽鸿艰难转头,打量周遭环境,自己正躺在一只竹筏上,承托于滚滚江水之上,沿河道顺流而下。
许是师父现身,与那胡人杀手……力战不及,只得将自己送上竹筏,寄希望于无尽江水,能够保下自己一条性命。
可是师弟们呢?其他人呢?
……为何……现在只剩下自己一个?
练羽鸿双目发红,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心中颠来倒去,只想着如若自己能够早点发现,向师弟们示警,抑或往日中再勤练些,武功胜过那胡人杀手,又怎会发生这种事……
练羽鸿将脑袋移至竹筏边缘,侧头去饮江水解渴,江水波光粼粼,无声地倒映着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流淌而下。
“啊——!!”他拖着重伤的身体起来,向着遥远的涿光山纵声呼喊。
他猛然吐出一口瘀积的黑血,双眼通红,已不再流泪,呆呆望向远方。
两岸青山如墨,浅滩处长满随风摇曳的芦苇,四周荒无人烟,无尽的孤独、悲愤席卷而来,凝滞于碧水蓝天之下,一只孤立无援、仿佛随时将要倾覆的竹筏之上,不知何处才是终点。
傍晚,岸边终现人迹,练羽鸿勉力划动水面,令其靠岸。泥滩边泊着不少捕鱼归来的船只,船夫们踞于船头,一边收拾渔网,一边与岸上前来买鱼人讨价还价。
练羽鸿手脚发软,以青其光撑地,脚下踉跄一蹬,竹筏飘远,这才艰难上岸。
江边人群见状一愣,没想到会从江里爬出个衣衫褴褛、虚弱无力的男人,手中黑布上捧着个奇怪的白色石头,乍见之下衣服上还带着血迹,若非天未黑透,准以为是个倒霉的水鬼上岸寻替身来了。
“借问……”练羽鸿声音嘶哑,他走到哪,哪里便退开一大片,人人避之不及,唯恐惹祸上身,是以大人拎着小孩,船夫划开浆,一溜烟没影了。
练羽鸿步履蹒跚,先前在竹筏上便感到内力淤塞,几次运劲未半,筋脉刺痛,恐怕脏腑受损。此刻下地走路,更觉内里剧痛,忍不住弯腰一阵咳嗽,猛然吐出一口血。
岸边草帽抬头,莫名其妙地看他一眼。此人是唯一没有动弹的人,约莫三四十岁,一身短褂短裤的渔夫打扮,强壮黝黑的臂膀暴露在江边的暮风之中,半点也不怕冷。
他嘴里叼着草秆,蹲在一条小船上,渔网中空空如也,方才买鱼的人群亦是绕过了他,想必白忙活一天,是以表情不善。
“抱歉……咳……”练羽鸿停在他面前,艰难开口,“阿叔,此地为何处?”
渔夫大叔拧眉打量他,半晌后“噗”地吐掉草秆,道:“荆陵县。”
涿光山下,一条岷江玉带环绕,野绿连空,天青垂水,江流千里归入大海。荆陵县坐落于岷江之畔,地处涿光山下游,约莫两三天的路程,练羽鸿此前从未到访过。
练羽鸿点头,胸口起伏,犹如风箱般喘息着,又道:“阿叔可知……荆陵可有何武学宗门或世家?”
渔夫大叔答:“有一武学世家,荆陵阮氏,此地唯他一家独大。”
“多谢。”
渔夫大叔见他走路摇摇晃晃,一副随时要倒的样子,忍不住问:“你干什么去?”
“求援。”
练羽鸿自知重伤虚弱,别说为师门报仇,单说拖着伤体,回到涿光山亦十分困难。
越国境内有胡人现身,于整个武林来说是非同寻常的大事,向此地武学世家求助,以调查胡人踪迹为由,兴许能说动他们出手相助。
渔夫大叔却叫住他:“等会。”
练羽鸿愕然转头,只见大叔捞过撑船的竹竿,朝他略一笔划,随手折断抛给他,又向不远处的人家聚落遥遥一指,道:“进了城,朝西走,城中最大最气派的屋子便是阮家。”
说罢便侧过身,手指绞着**的渔网,去忙自己的事了。
练羽鸿连连道谢,接过竹竿在地面点了点,刚好用作拐杖,心中感激,朝他背影艰难一拜,随后加快脚步,向城中赶去。
荆陵县并不大,江边居民多为渔户,越向城中走则房屋稍密集些,远远看到一户大宅,高墙朱门、院落成群,较之周遭寒酸民居,更显气派无比,直是天壤之判。
一定便是那荆陵阮氏了。
练羽鸿仍将骨灰坛以布带系于背后,点着竹竿尚未走近,便有看门的来驱赶:“去去,上一边要饭去!”
看门的不由分说,朝他肩上一推,练羽鸿冷不防险些被他推倒,借竹竿一点之力才勉强站稳。
那人一见是个硬茬,“哟呵”一声又来推,练羽鸿并不想与他纠缠,遂伸出二指,夹住他的手掌,看门人登时动弹不得,连手也抽不回。
“森哥!怎么回事?!”
后头其余家仆原本在嘻笑着看热闹,见状登时脸色一变,“呼啦”围上来。
“做什么做什么!反了天了??”
“敢在阮府门前闹事,不想活了是不是?!”
练羽鸿倾斜竹竿,挡开数双浑不客气的手,沉声道:“我是涿光山玉衡剑派弟子,前来求见阮府主人,并无闹事之心。”
“什么涿光山玉衡山,没听过!”家仆蛮横道,“我家老爷出远门了,也没空见你这叫花子门派来的小子。”
“我不是叫花子……”练羽鸿也顾不上解释了,忙道,“事出紧急,阮老爷不在,可有其他……”
众家仆眼见竟奈何不得他,顿觉跌了面子,恼怒道:“抄家伙,给他点厉害看看!”
这些人虽为家仆,行事却如地痞流氓般胡搅蛮缠。练羽鸿没空与他们浪费时间,心知武力是最好的震慑,因而毫不犹豫,抽出青其光,一声清越声响,家仆们登时噤声,瞪着眼睛,难以置信地看向练羽鸿。
练羽鸿抬眼扫视一圈,再次开口道:“在下当真有要事求见阮府当家,烦请通报!”
青其光一出,围观群众霎时作鸟兽散,生怕真打起来,刀剑无眼,受那无妄之灾。
“你……你……”
离得最近的一名家仆嘴唇哆哆嗦嗦,吓得说不出话来,生怕他一个手抖,真照着自己脖子来上一下。
身后有机灵的已跑进院里报信,练羽鸿瞧见了,便收剑归鞘,以免主人出来时撞见剑拔弩张的场景,徒生误会。
朱门后快步走出一魁梧大汉,三十来岁年纪,身穿护院武袍,粗壮的腕间绑着两条铁带,怒而喝道:“何人在此撒野?!”
“包武师救我!”家仆们一见那大汉,登觉救星到来,连滚带爬地跑了,躲在门后偷看。
这些看门家仆狗仗人势,只会街头斗殴,无半点真才实学。此人包潜正是阮府上花了大价钱请来的护院武师,正儿八经地习武之人,是以特别看不起这些狗腿子。
练羽鸿朝对方一拱手,直截了当道:“我是涿光山玉衡剑派弟子练羽鸿,有急事前来相求!”
包潜闻言一愣,面露惊讶之色:“你就是那练羽鸿?”
“正是!”练羽鸿直接抽出青其光三寸,令对方看了剑。夕阳穿透青色的剑身,映于地面,交织成奇异斑斓的色彩,随着偏转的剑身,划出道道流光。
“你是练淳风练掌门的儿子!”包潜一看到剑便信了七八分,他道,“家师早年曾蒙受练掌门恩惠,几次向我提起。好,我信了你,我家少主人不在,你且进来,同我分说清楚。”
家仆们个个目瞪口呆,不想这高大魁梧的包武师才跟这小叫花子说上几句,竟受他蛊惑,公然引狼入室。
不待开口强词夺理一番,包潜猛地转头,张口朝他们骂道:“仗势欺人的东西,净给老爷丢脸!”
家仆们畏畏缩缩,敢怒不敢言,无声咒骂他几句,怒瞪罪魁祸首练羽鸿。对方猛然松了一口气,体力已然有些不支,过门槛时踉跄一下,险些摔倒。
包潜将练羽鸿引入偏房接待,亲自为他斟茶倒水,又命人去拿一套自己的旧衣要令他替换,被练羽鸿拒绝。
他已有一整天尚未进食,虚弱且饥饿,腑内绞痛,唯恐不知何时便要倒下,喝下茶水解了急渴,便向包潜道出昨夜涿光山上所发生之事。
包潜听后,以手指摩挲着下巴,半晌没有说话。
练羽鸿开口:“包大哥……”
包潜抬手,示意他稍安,随后道:“援助这事大哥做不了主。不过阮老爷此处远行,正是因着胡人现身一事。”
“有消息称此前多地出现的武人虐杀案便是胡人所为。如今北方武林第一人,玄苍派掌门廖天之已召集北方群雄集会,商讨对策。”
“什么?!”
练羽鸿心中震动,他亦曾听闻此事,死者中不乏江湖上有名的高手,以各种手段被人虐杀至死,残忍至极……练羽鸿眼前登时一阵天旋地转,显然已想到了最坏的结果。
“此事尚未有定论!”包潜忙宽慰道,“你受伤颇重,不若先留宿一晚,大哥请个医师来为你瞧瞧,待到明日少爷回来,再行通报。”
练羽鸿一听还要等明天,立时便坐不住了:“多谢大哥好意,实在是时间不等人……不瞒你说,我已几乎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师父、师弟们生死未卜,我……”
包潜倏然抬手,打断练羽鸿的话,随即向门外叫道:“洪庆!”
“哎!”门外人听到声音,忙小跑着进来,“包爷,您吩咐。”
练羽鸿脸现愕然之色,颇有些不安地看向包潜,不知他要做什么。
包潜道:“去把少爷请回来,就说有要事相商。”
洪庆脸现为难:“可是少爷说过……”
“老爷临走前亦提点过,须得应规蹈矩,让少爷学着打理家业。如今既有要事请少爷定夺,拖拖拉拉,推三阻四,像什么样子!你去告诉他,如若打定主意不来,只好由我包某人亲自去请了!”
包潜身份虽为护院武师,俨然一幅长辈派头,不怒自威,极有威慑力,显然在阮家地位不低,甚至连少爷亦可教训几句。
洪庆抹了把额间汗水,连连应声,小跑着离去。
练羽鸿难以置信地抬头,完全想不到包潜竟愿意帮自己至此。他发着抖起身,朝包潜深深一拜。
练羽鸿久居深山,虽心思单纯,却也知世事无常、人心不古的道理。包潜与自己素未谋面,肯在众家仆面前为他解围已是难得,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相助。练羽鸿此前从未有过这么狼狈的情形,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实在不知所措,只得笨拙地、诚恳地不停朝他道谢。
包潜不再推脱,受了他那一拜,叹口气,深深看向练羽鸿:“若放在十年前,我包潜二话不说,必将随你前去探查。然而我现在同时要照顾阮府的安危,非常时期,阮家老小性命系于我身,不得擅离职守。”
“我在阮家虽有地位,老爷不在,家中大事交由少爷定夺,最终怎么办,还要看他的意思。”
练羽鸿缓缓点头,包潜于是道:“如此,便可安心留下等待吧?”
“只是,我仍有一事未曾弄清。”练羽鸿思索片刻,还是是问出了口,“为何包大哥一看到剑便确定了我的身份?难道没有怀疑是别人夺剑假扮?”
包潜看出练羽鸿的忧虑,笑着摇摇头,说:“大哥就直说了吧,练掌门去后,外界风评一直不佳,而你前些天……哈哈,人不风流枉少年,无妨无妨。是以我想不大可能有人会选择冒充你的身份来骗我,再者骗就骗罢,若真要动武,包某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练羽鸿心道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然而这事实在不好解释,只道:“这些都是误会。”
包潜却忽而感慨道:“是啊,我师父告诉我,昔年他被同门陷害,受重伤将死之际,得练掌门相救,这才捡回一条命。二人此前曾有过节,练掌门却不计前嫌,慷慨相助。可以说若是没有你爹,就没有今天的包大哥,世人都道他是沽名钓誉之徒,实际那些人云亦云的,大多从未见过他。”
练羽鸿并未想到他会将话题引到练淳风身上,真若说起来,他对父亲也无甚了解。
练羽鸿下山以来早听惯冷嘲热讽,只是此情此景,能听到有人说说父亲所做的事,道他一句好话,亦给予他极大的宽慰。
仿佛冥冥之中,他顺水来到阮府,得到包潜的帮助,是受到了亡父的指引一般。
包潜见练羽鸿沉默,缓缓又道:“江湖中刀光剑影、人心变化无常,师父授予我一身武艺,最终归隐山林。大哥我没有什么大志气,既受到阮老爷赏识,便留下为他看家护院,少受外界侵扰,倒也看得清楚。”
练羽鸿苦笑:“我还从未考虑过以后该如何。”
“不妨,你的路还长着呢。”
包潜话音刚落,门外又有小厮进来,手中捧一漆盘,上头放着碗碟,端到二人面前。
“事出突然,府中已用过晚饭,让人匆匆赶出来一顿,请弟弟不要介意。”包潜解释道。
碗中面条细韧,以酱清与猪油化开调味,上头卧着一只鸡蛋与少许葱花。碟子里盛的则是炒青菜,菜叶翠绿清香,令人闻之欲食。
这一餐虽简单,却也并不敷衍。
练羽鸿捧着面碗,心中百感交集,时而感动无比,时而又觉得包潜招待自己,于他只是举手之劳,对于现在境地的自己,这恩情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忘记的。
面条热气腾腾,熏蒸着练羽鸿的双眼,他原本心情紧张,并不觉得饥饿,面碗端上的那一刻,霎时觉得腹内一阵痉挛,胃部抽抽疼痛,显然已饿到极点。
他以筷子夹取面条送入口中,再顾不上客气,两颊塞得满满的,一边咀嚼,一边艰难咽下,深深埋头下去,将面碗倾斜立起,用以掩盖自己发红的双眼。
包潜不再说话,默默注视着练羽鸿狼吞虎咽的模样,不知在想些什么。
撤下碗筷,此时天已黑透,月亮朦胧隐在云后,阮府各处灯火通明,不输白日。
二人交谈几句,包潜又提到请医师之事。练羽鸿心系师门,更不想再为包潜添麻烦,仍固执地拒绝。
半个时辰后,这才有人前来通传:少爷回府,发了好大一通脾气,请包爷快快过去。
包潜回身给了练羽鸿一个稍安的眼神,抬手做请,搀着他出了房间,一同前往会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