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此刻两手空空,全部家当俱被收缴,浑身上下连一枚铜板也没有留下,非得取回不可。
乙殊所携符纸荡然无余,逃命时撒了个精光,若非如此,现下或可施展些撒符成兵的异术,令十几只纸片人去围攻一个马贼,就不必这么麻烦了。
他心里正郁闷,未看清前路,脑袋撞在练羽鸿的后背上,发出一声闷响。
练羽鸿回头,竖起一指抵在唇边,示意他不要作声。
二人站在道观后舍的住房前,练羽鸿以手指在窗纸上轻戳了一个小洞,透过那圆孔观察里面的情况。
很快,他迈开一步,走到另一扇窗前。
住房连绵十余间,练羽鸿一步一步向前,所过之窗上俱留下孔洞。
乙殊跟在他身后,眯起眼睛,好奇地向其中一个小孔中看去,眼前一片漆黑,只有那不绝于耳的鼾声能够证明里面确实有人。
终于,练羽鸿停下脚步,他看到床边的小桌上放着一只包裹、一把剑,剑身出鞘半寸,月光洒下,透出如水一般游动摇漾的光晕。
就是这里了。
二人对视一眼,乙殊略微扬眉,立刻会意,做了个手势,示意一起进去,不用担心他。
练羽鸿点头,随即推开房门。
吱呀——
乙殊心里一个激灵,所幸床上熟睡之人并未被吵醒,鼾声如雷,不时磨着牙。
练羽鸿面色如常,丝毫没有受到影响,无声无息迈开一步。
乙殊习武时最常偷懒,身法轻功之流掌握得疏且松,夜视更不如练羽鸿,于黑暗中行路如同过独木桥,脚下不知蹭到什么,心中紧张,竟险些摔倒。
一只酒坛自脚边“骨碌骨碌”滚过,练羽鸿立时停步,伸手按住乙殊的肩膀,稳住他的身形。
床上之人鼾声一停,少顷翻了个身,嘟囔几句梦话,再度睡去。
此刻距离床边不过五六步距离,练羽鸿略微思索,拍拍乙殊的肩膀令他不要动,长腿一迈,转瞬便已来到窗前。
“二当家!危险!!”
窗外兀然传来警示,躺在床上的二当家立时睁眼,刹那间对上练羽鸿惊诧的目光,想也不想,一刀随即挥出。
尖利的哨声划破漆黑的长夜,道观内登时如同烧开的滚水般沸腾起来,所有马贼听到信号立刻开始集合。
千钧一发之际,练羽鸿下意识旋身后退,避过挥来的一刀,却离得桌上的青其光又远了一步。
这二当家上马为贼已有近二十年,也算得上是身经百战,一见练羽鸿,立刻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喝一声,左手抓起桌上青其光,右手一刀再度劈来。
此时院中汇合的马贼已发现了几名倒地昏迷的看守,霎时怒不可遏,抽出腰畔钢刀,向吹哨之地冲来。
窗外岗哨搭箭欲射,练羽鸿一指大豆弹出正中其眉心,羽箭失了准头,射在乙殊脚边。
乙殊:“……”
黑暗之中难以视物,二当家全然胡乱挥砍,料到练羽鸿空手不敢上前,以攻为守,只待外面兄弟合围,他二人便是插翅难逃。
“你先躲起来!”练羽鸿喊道。
“少小看我了!”乙殊怒道,“你起开!”
乙殊话音刚落,练羽鸿默契地向后一撤,他一手成拳不知抓了什么,随即朝二当家撒去,霎时面粉、胡椒糊了满脸,房中响起惊天动地的一声:
“阿嚏——!!”
马贼们聚在房门前叫嚣不已,“吱呀”一声,门开了,练羽鸿提着青其光走出来。
片刻后,屋舍前躺了一地人。
练羽鸿快步奔至柴房,却不想门锁已开,房内尖叫连连,当即冲进去,看到两个马贼竟未去集合,躲到此处欲行不轨之事。女孩奋力抵抗,仍然不敌,面上挨了狠狠一巴掌。
练羽鸿登时怒不可遏,一人一脚踹翻在地,各给一剑,将他们劈晕过去。
女孩趴在地上,低头抹泪,衣衫自肩膀扯开,光洁白皙的背部带着一道血痕,显然是被吓得狠了,不住发抖。
练羽鸿忙别过头,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待她情绪稍定将其扶起,温声道:“已经没事了,别怕。”
女孩茫然抬眼,直愣愣地看着练羽鸿,半晌扑进他的怀中,嚎啕大哭。
练羽鸿从不随便杀人,除柴房两个见血外,其余人只被他打昏,失去了行动能力。
乙殊找回了自己的小金库,趁练羽鸿救人之际,还“劫富济贫”,济助自己不少银两。
听着钱袋中“叮叮咚咚”的动听声响,乙殊心情稍有平复,安慰自己好歹还有钱呢。
院中躺满了昏迷的马贼,练羽鸿怕女孩看了害怕,搀扶她来到三清殿中,找来蒲团让她坐下。
乙殊随后晃进来,在满是灰尘与蛛网的大殿中闲逛,仰头看向尊位上供奉的三清像,口中嘟嘟囔囔,一会说这个胖了,那个画得丑了,一点也不像。
女孩后背受了伤,血流不止,痛得嘴唇发白,不住淌冷汗。练羽鸿欲帮她上药,却碍于男女有别,踌躇许久,只觉得坐立难安。
练羽鸿最后朝乙殊说:“你来罢,你是小孩,小孩子不懂事,没关系的。”
乙殊心道你又知道我多大了……但他也没有出言拒绝,男男女女在他眼中无非是一块肉罢了,肉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生肉不能直接入口,这是师
父从小便教给他的道理。
练羽鸿背对二人而坐,忽而想到什么,问道:“乙殊道长,还从未听你说过自己的事,你是哪里人,入得哪处道观?”
“我是孤儿,师父捡到我,把我养大。”乙殊为女孩上药,感受到她不住发着抖,动作不由放得极轻柔,“不过我家道观很小很小的,你一定没听说过。”
“什么?”
乙殊眼珠子转了转,答:“朝阳观。”
上过药后,乙殊帮女孩拉起外袍,将剩余的药粉往自己颈间伤处抹了点,心内感叹如此好看的后背,若留下疤痕,实在太可惜。
乙殊的金创药用后清凉舒爽,女孩感到伤口不再疼痛,哭声渐止,两眼却已哭成了两枚核桃,不好意思地以手指轻触,却碰到脸上被掌掴的伤口,浑身又是一颤。
“两位大恩大德,小女子无以为报……”她的声音很细很轻,怯生生的,应是不常与陌生人接触。
“举手之劳。”练羽鸿温声道,“姑娘是哪里人?怎会来到这荒山野岭中,可是出了什么事?”
说到此处,又勾起了她的伤心事。女孩嘴唇发颤,强忍下泪水,低声道:“小女子从小到大从未离开过家中,我原本在和姐姐在花园玩耍,不知发生了何事,转眼竟身处荒郊,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
练羽鸿与乙殊对视一眼,对方双手一摊,示意我也不知道。
“女子独自一人在外,实在太过危险。姑娘若能说个地名,我们……”练羽鸿说着说着,鼻尖微动,忽然闻到一丝不寻常的气味。
他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看向乙殊。
“干啥?”乙殊茫然道,“真不知道啊我……”
女孩疑惑地眨眼,抬起头嗅了嗅,蓦然开口:“是烧焦的味道!”
练羽鸿立时起身,绕过供台,走到大殿后门。
此时正值清晓黎明时刻,天边将将泛白,道观后舍燃起连绵大火,犹如冉冉升起的朝阳,烧红大片天幕。
怎么会失火……遭了,那些马贼!
练羽鸿立时转身,想要回到乙殊与那女孩身边,他刚迈出一步,忽而察觉到什么,动作霎时定住。
一道冰冷却动听的女声自背后响起:“练公子,好久不见。”
练羽鸿微一怔,显然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谁,禁不住叹了口气。
“怎不跑了?”樊妙蓉漠然道。
“折腾了大半夜,”练羽鸿无奈道,“跑不动了。”
此刻他已不再是孤身一人,又怀着一定要前往淮州的念头,不会再傻到像在晋川那般拼命。
更何况他伤势始终未愈,与马贼周旋一晚,肩上被穆雪英刺出的剑伤再度撕裂,隐隐作痛,即便要跑,也不会选在这个时候硬跑。
樊妙蓉不认识般上下打量练羽鸿,伸指搭他脉搏,注入些许内力,察觉到其经脉中仍盘桓着阴毒的冰寒之力,心下了然,放开他的手。
练羽鸿以衣袖搓了搓手腕,自若道:“其实你们也并不是非抓我不可。”
“确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深仇大恨。”樊妙蓉朝他说,“不过我姐妹二人对付廖天之失败,总要找个替罪羊,将练公子带回去,兴许能够将功补过。”
练羽鸿自知脱身无望,只得道:“你要找的人就在大殿里,请吧。”
“哦?她把一切都说给你听了?”樊妙蓉问。
“仅仅从只言片语中猜测罢了。”练羽鸿不动声色道,“别担心,我并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
“我把她当亲妹妹看待,自然是有恩无怨。”樊妙蓉自嘲道,“是我疏忽了,怪不得旁人。罢了,进去吧。”
二人进到殿中,便看到那女孩扑在樊妙芙怀中,声泪俱下地哭诉着。
她年纪不大,生得却实在是美,樊妙芙与樊妙蓉两姐妹清丽恬美,气质较为英气,已属上乘之姿。
那女孩虽然狼狈,却难掩柔情绰态,她秀眉微蹙,泪水沿着尖俏的下巴滑落,楚楚可怜,倒衬得抱着她的樊妙芙像个木头人般。
“我还以为……你们……不要我了……”女孩断断续续哭道。
“好妹妹,这些天受苦了,姐姐这便带你回家,谁也不能欺负你。”樊妙芙轻拍她的肩膀,低声安慰。
乙殊站在一旁,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尴尬无比,望见练羽鸿走来,眼前刚一亮,紧接着看到他身后的樊妙蓉,登时泄了气。
樊妙芙闻声抬头,视线离开那女孩,登时恢复了漠然的神色,目光掠过练羽鸿,最终停留在樊妙蓉身上。
樊妙蓉会意,主动道:“只剩他了。”
樊妙芙略一点头,嘴唇轻启,正待说些决定练羽鸿与乙殊生死的话来,在她怀中的女孩忽而抬头,眼角还带着泪花,开口道:“妙芙姐姐,我被那些马贼掳走,是他们救了我……还为我治伤,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
樊妙蓉立时皱眉:“你受伤了?”
女孩怯怯点头,樊妙芙脸色一变,带着寒意的视线扫过练羽鸿与乙殊,随即带着女孩去了三清塑像后,检查她的伤势。
乙殊趁此机会,一步一步挪到练羽鸿身边,却又不敢离樊妙蓉太近,只好紧贴练羽鸿站着,令他挡着自己的身形。
塑像后传来低低的交谈声,女孩一再强调自己没事,让樊妙芙不要担心,多亏了练羽鸿保护她云云。
饶是如此,在看到女孩后背那长长的一道伤痕后,樊妙芙仍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是宗主唯一的孩儿,名叫樊玉蕊。”樊妙蓉的脸色始终有些阴沉,仍向练羽鸿解释道,“这次真的是多谢你了,练公子。”
“无妨,这是我应该做的。”练羽鸿淡淡道,“我听到她说自己家在乐暨,只打算将她送到附近便离开。我既不认识她,更不贪图什么。”
樊妙蓉知道他是以行动反驳自己当日满口“唯利是图”的论调,略微一哂,并未出声。
“既然无事,我们是否可以走了?”练羽鸿道。
“不行!”樊妙芙恰好带着樊玉蕊走出,后者被樊妙芙的语气吓了一跳,不由轻捏她的手心。
樊妙芙察觉后,态度稍微缓和,少了几分生硬,客气道:“你们是蕊儿的救命恩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请二位随我们回一趟乐暨,必有重酬!”
乙殊躲在练羽鸿身后,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
练羽鸿转头看向樊妙蓉,对方略微欠身,彬彬有礼道:“轮到我们知恩图报了,练公子,乙殊道长,请吧。”
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练羽鸿就这么再一次被抓了。
被抓的次数多了,其实也习惯了。只不过作为樊玉蕊的救命恩人的缘故,这次绑匪的态度出奇的好,甚至未用绳子上绑,倒让练羽鸿有点不习惯了。
两姐妹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在樊玉蕊这个小女孩心中的美好形象。
看得出来,樊妙芙对于樊玉蕊当真千依百顺,樊玉蕊对于姐妹俩亦是全心全意的依赖,但似乎更为亲近樊妙芙些,自重逢后便寸步不离地黏着她。
其实樊妙蓉对于樊玉蕊也是十分关心,但她总心事重重的,神色中带着忧虑,相比姐姐樊妙芙显得被动许多。
乙殊嘴角使劲朝下撇着,偷看了眼樊妙蓉,不由又向旁边挪了挪,却已是马车边缘。
“只不过拿你做了次饵,不必如此记仇罢。”樊妙蓉淡淡道。
他们五人分坐两辆马车,樊妙芙与樊玉蕊一辆,樊妙蓉则负责看守练羽鸿与乙殊,大家都是熟人了,知晓了彼此的真面目,车辆驶出许久,都不曾有人开口。
“说得轻巧,差点被烤的又不是你……”乙殊小声嘟囔道。
樊妙蓉似笑非笑道:“待到了乐暨,跟我进了樊家,我每天好吃好喝招待你,将你养得白白胖胖来抵罪好不好呢?”
乙殊:“……”
练羽鸿适时开口:“此去乐暨要多久?”
“就这么过去,大概要个五、六日吧。”
“那么,一个没有半点武功的少女,为何一觉醒来,会来到离家这么远的地方呢?”练羽鸿神色一凛,突然发难。
“不该问的别问。”樊妙蓉跟各种人打交道多了,压根不吃这一套,“我们家的事我自己都管不了,不劳练公子费心。”
练羽鸿:“你……”
“有这个功夫,不如想想如何逃脱。”樊妙蓉说着睁开一只眼看他,“不过再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对付你这种人,其实很简单。”
练羽鸿皱眉:“……什么?”
樊妙蓉微微一笑:“把你的外袍扣下来便足够了。”
练羽鸿:“…………”
乙殊:“……这个倒是实话。”
马车内又安静下来,樊妙蓉不再开口,练羽鸿也没什么好说的,车轮辚辚行驶的声音传入耳中,伴着渺远的鸟鸣与树叶沙沙落下之声,竟隐约有种松缓的感觉。
乙殊又累又困,脑袋抵在厢壁间,山路颠簸,被磕得“砰砰”作响,仍大张着嘴睡着了。
练羽鸿就像个耐心体贴的大哥哥般,帮乙殊合上下巴,揽过他的肩头,令他睡得舒服些。
若能顺利抵达乐暨,实际距离淮州也很近了。拥有丰富被抓经验的练羽鸿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正暗中规划着逃跑路线。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练羽鸿的行动目标已经从到达某个地方,变成了如何在路上找机会逃跑。
乐暨距离淮州虽近,却是樊家的大本营,若真乖乖跟她们一路过去,恐怕越陷越深,难以脱身。
半路逃跑是最好的选择,只是他隐隐觉得这三姐妹之间有些问题,樊玉蕊走失的经历实不寻常,再想想樊妙芙与樊妙蓉的表现,难道……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樊家姐妹如是,穆雪英也是这样,他们俱是守口如瓶,对自己的过往讳莫如深。反倒是练羽鸿自己,像个傻子一般,被所有人看透。
可即便如此,他也已经很累很累了。
练羽鸿无意间又叹了口气。
……不知穆雪英现下在做什么,他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