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离开聚星楼,穆雪英再未说过一句话,练羽鸿识趣地不打扰他,低头吃饭。
期间周遭人大声讨论,说得俱是今晚做七祭拜之事,以及要使何种手段要给胡狗如何如何好看。区区二十两黄金的悬赏太也不侠气,众人骂了几句“国贼练羽鸿”便罢了,一时半会的倒也无人真的为了赏金去大动干戈地寻他。
练羽鸿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放下筷子,酒楼的饭菜比医馆的味好,一不留神有些吃多了。
酒足饭饱,三三两两有人离开聚星楼,各自前往落脚处。
穆雪英始终一言不发,观其神情似有些坐立不安。练羽鸿问:“你怎么样?”
“不关你事。”穆雪英沉声道。
练羽鸿不再说话,跟着穆雪英出了酒楼,外界天光倾洒而下,甫一照到穆雪英脸上,他立时皱眉,抬手以衣袖遮住脸。
“有人在看你。”练羽鸿低声提醒。
街道对面,几名佩戴木牌的武人尚未走远,见穆雪英举动有异,登时转过头来。
穆雪英放下手臂,转而拽过练羽鸿,令他挡在自己身前,随即一声令下:“走!”
这个姿势实在有些奇怪,练羽鸿几次被穆雪英踩到脚后跟,想要低头查看,手臂却被他攥得死紧,挣脱不开。
二人行至医馆后门附近,此处人迹罕至,穆雪英脚步一顿,忽而停下,警觉四顾,松开了抓住练羽鸿的手。
“你先上去。”穆雪英道。
练羽鸿略微迟疑片刻,知道事有不对,却终究没问出口,道:“好。”
他轻轻摩挲手腕,最后看了穆雪英一眼,转身离开。
穆雪英目送练羽鸿走远,直至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视野内,蓦然回身,袖袍振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甩出一把短刃,铮然没入巷角墙中!
乙殊正躲在拐角后探头探脑,一柄利刃猝不及防钉在眼前,登时吓得大叫一声,失足摔了个跟头。
穆雪英飞身跃至乙殊身旁,一脚踩上他的屁股,低声喝道:“谁派你来的!”
“不不不是啊……我找练公子……”乙殊结结巴巴,吓得不住打哆嗦。
其时乙殊换了一身新道袍,脸上两撇假胡子已摘,整个人眉清目秀、唇红齿白,神色人畜无害,像个小孩似的。
穆雪英本以为来了什么厉害人物,见他模样,自先去了几分警惕,又听他提到练羽鸿,应当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不由松了口气,一脚踏在他屁股上踩了踩,道:“你想抓他领赏钱?”
“绝无此意!”乙殊忙道,“小道与练公子相交,只想与他打个招呼……”
“那你为何行事鬼鬼祟祟!”穆雪英冷冷道。
还不是因为你在旁边……
这话只敢在心里说,是绝计不敢出口的。乙殊咽了下口水,小声道:“小道见练公子形貌有些变化,一时不能确定,不敢贸然上前……”
穆雪英不置可否,面无表情地看着乙殊,一副审视的姿态,那眼神看得乙殊心里发毛。
“我……这……”乙殊嘴唇嗫嚅,屁股扭来扭去,终于受不了了,倏然大喊一声,“我说的都是真的!穆公子,你要相信我啊!!”
穆雪英脸色登时大变,厉声道:“你叫我什么?!!”
他伸手欲抓乙殊的衣领,却不想被其一个打滚躲了过去,这小道士鬼机灵得很,最善于装傻充愣,冷不防诈得穆雪英心神动荡,甫一脱身,登时连滚带爬地往巷外跑。
“救命啊!打劫啦!!”
穆雪英提气欲追,乙殊袖袍一扬,撒出漫天粉末,穆雪英登时停步,以衣袖掩住口鼻。
过午时分,街道上仍有人走动,更有不少挂着木牌的斩胡之盟成员,乙殊慌慌忙忙的身影消失在拐角,穆雪英不再追逐,冷哼一声,转身之际脑中有如轰雷炸开,霎时想起了什么,不由得瞪大双眼。
糟了,绳子!
练羽鸿换衣时解下了绳子,他竟一直忘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医馆后门轰然倒塌,穆雪英飞身上了楼梯,转眼来到客房前,又是一脚踹开了门。
房间内空无一人,陈设还保持着午前离开时的模样。穆雪英走到桌前,抽出剑柄,青其光波光曜曜,出鞘时犹有剑鸣。
他不可能弃剑而走。
穆雪英呼出一口气,那圆咕隆咚的坛子也在桌上,位置并未改变。
难道被人捉去了?!
思及此,他的一颗心又提起来,急匆匆出了房间,站在走廊上,心中怒火陡生,立时一掌拍在栏杆,五指用力合拢,青筋凸起。
赏二十两黄金,死活不论……
“公子爷,多谢你啦。”掌柜的声音自楼下传来。
“无妨,只不知好端端的,这门怎会掉下来,幸好没砸到人。”练羽鸿道。
“屋子老了,前几日大门刚被另一位爷推倒过。”
练羽鸿讪讪道:“对不住,他力气比较大……”
掌柜对着穆雪英大气都不敢喘,和练羽鸿倒话多了起来:“二位公子青年才俊,可婚娶不曾?你们是两兄弟?”
练羽鸿也没否认,微微一笑,道:“是,他是我弟弟。”
“真不错,兄弟俩形影相依,感情好,可就不会孤单了。”掌柜笑道,“阳儿,生个弟弟陪你玩好不好?”
小男孩的声音道:“我想要哥哥,给我生个哥哥嘛……”
“哈哈哈哈哈!胡闹!”
练羽鸿听到这男孩的名字,心中微颤,伤痛之色一闪而过,却不想被外人察觉,仍露出欢颜,轻笑几声,忍不住咳嗽起来。
头顶的木制楼梯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穆雪英缓步下楼,于楼梯上向下望,只见练羽鸿与医馆掌柜站在被扶起的后门前,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右手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发顶,衣袖滑落,露出一圈浅浅的、仍有些泛红的勒痕。
刹那间,练羽鸿似有所感,抬起头,正好看到了穆雪英。
“薛英。”他淡淡一笑,英俊的眉眼犹如墨笔挥就,浓烈而深邃,在看到他的那刻便舒展开来。
穆雪英静立不动,定定与他对视,漆黑的眼瞳犹如沉静的深渊,相顾无言,最终什么也没出口,转身回了楼上。
不多时,练羽鸿推门进入客房,手中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着药瓶与绷带。
穆雪英倚在榻间,屈起一腿,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短刀,房间窗子未开,阳光被窗格切割得支离破碎,他整个人笼罩在阴影中,屋子里空荡荡的,无端有种孤寂之意。
穆雪英听到动静,却没有抬头,戴着手套的手指在刀刃处轻弹,发出清脆的鸣响。
“李大夫说你手伤未好。”练羽鸿将托盘放在桌上,朝穆雪英道,“我来帮你。”
“不。”穆雪英道。
练羽鸿朝他伸手,等了片刻,见穆雪英不为所动,仍无聊地抛着短刀,于是去抓他缠着绷带的右手。
穆雪英手腕一翻,掌缘切中练羽鸿手背,随即抓过他的胳膊,顺势拉向自己,拿着短刀的右手按在他的肩头,以刀背抵在他的颈侧。
“别碰我的手。”穆雪英漠然道。
穆雪英脾性向来古怪,几天相处下来,练羽鸿倒是已经习惯了,知道他没有加害之心,因而并未反抗。
但奇怪的是,他们都是男人,夜里甚至躺在同一张床上睡过觉,触碰到彼此的手却为何不行?联想到穆雪英平日里都戴着手套,练羽鸿眉头微微一动,不知又想到什么。
穆雪英观他神色,冷哼一声,将其轻轻推离自己,道:“我不喜欢旁人碰我,拿来我自己上药。”
说着又以刀背挑起放在一旁的绳子,毫不客气道:“自己系上,不许解开。”
练羽鸿还想着今晚做七之事,问:“又要出去?”
穆雪英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割开绷带,单手开了药瓶,将药粉胡乱洒在伤口上。经过三天的休养,已结了薄薄一层血痂,若感染了便麻烦了。
那边练羽鸿倒也真的乖乖在手腕系好了绳子,见状主动道:“单手不方便,我来帮你包扎。”
穆雪英本想拒绝,然而端详自己的伤口,血痂与药粉遍布掌心,应当看不出什么。转念一想,若几次三番推脱,他反而会起疑。
于是不再坚持,摊开手掌,朝向练羽鸿。
练羽鸿轻轻握着穆雪英的手,端详他的伤口,指尖摩挲,寻思着要不要帮他重新上药。
穆雪英手臂微一用力,似要抽回手掌,便听练羽鸿说:“你往旁边让些,挡住了光亮。”
穆雪英冷冷道:“不。”
练羽鸿倒也不生气,他的脾气向来很好,在门派中从不动怒,只是没由来觉得穆雪英就像自己的小师弟,喜欢板着脸装大人,还非要旁人配合才好。
他没再说什么,取来绷带,动作十分轻柔,为穆雪英一圈一圈地缠上。
穆雪英也不说话,低头注视着他的动作,不知在想什么。
“我今晚想去张宅。”练羽鸿冷不丁开口。
“你开始学会提要求了。”穆雪英头也不抬道。
“我想知道胡人是如何杀人的。”
“你不是一定要去淮州么?”
“反正已来到此处,去哪都不顺路。”练羽鸿淡淡道,“若知晓了胡人的杀人方式,兴许日后便能多救下几人。”
穆雪英端详自己的右手,伤口已被绷带完全覆盖,包扎得齐整利落,还打了个不易散开的结。
“晚上再说吧。”他并未说死,留下一个充满希望的可能性,省得练羽鸿再同他争辩。
当晚戌时起,柳坡镇再无平静,街道中人马往来,火把的光辉冲天而起,声势汹汹,如同即将奔赴战场。
几个大门派的领头人约好了时辰,自镇口出发,策马先行,其后跟着大批野客散人,向山中进发。
其时风声呼啸,挽联翻卷,人人神色肃穆,不怒自威。方圆百里野兽自发奔逃,野鸟惊飞,畏惧于人类的凝聚之力。
练羽鸿起身,想去窗前查看,穆雪英拉着绳子那头,微一用力,将他拽得复又坐下。
“何时动身?”练羽鸿问。
“不急。”穆雪英漫不经心答。
练羽鸿知道悬赏令既出,虽有所准备,最好还是小心行事,斩胡之盟人数众多,一旦被认出,于黑夜的深山中插翅难逃,后果不堪设想。
他于是不再开口,盘腿打坐,静调内息。
房间内陷入一片寂静,唯余二人的呼吸之声,桌上蜡烛默默燃烧着,橙红色的火光照亮穆雪英的半张脸,他的眼底一片幽静,不知在想些什么。
待到接近子时,前去张宅祭拜的武林人士们俱已出镇,镇民家家户户大门紧闭,不敢发出声响。大街上彻底安静下来,犹如鬼城。
又过了片刻,穆雪英才终于道:“走。”
练羽鸿早等着他这句话,腰佩青其光,将骨灰坛系在身后,便即准备妥当。
二人轻手轻脚地下了楼,掌柜一家不知有没有睡着,医馆内没有点灯,唯余一点月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练羽鸿跟在穆雪英身后,见他脚步飞快,直直向着医馆后门走去,忽而伸手,扯了下他的衣袖。
穆雪英步伐一顿,狐疑回头,练羽鸿目光看向已被修好的后门,脸现踌躇之色,似是不知该如何开口。
穆雪英却已会意,什么也没说,食指扣着大拇指轻轻一弹,一枚金光闪闪之物倏然抛出,落在敞开的药屉中,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练羽鸿:“!!!”
补个门倒也不至于这么贵罢!
雨夜二人初入医馆,穆雪英强闯入内,踹坏了前门,那时便已赔了银子。只是练羽鸿高烧昏迷,浑然不知。
穆雪英也懒得解释,一瞥练羽鸿,趁着对方愣神之际,拉着他腕间的绳子,大步流星地离开了医馆。
深秋天寒,夜雾弥漫,一骑白马飒沓疾驰,马蹄踏过泥泞的山道,镇子已远远落在身后,只剩一个模糊扭曲的黑影。
练羽鸿坐在穆雪英身后,双臂环在他腰间,飘扬的发丝时不时拂过练羽鸿的脸颊,能够闻到他身上清新好闻的气味。
穆雪英始终一言不发,策马飞驰,练羽鸿环顾四周,直觉有些不对。
恰逢天际乌云飘去,月光倾洒,周遭白雾稍淡,练羽鸿抬头看去,一颗星星缀在漆黑的夜幕之间,于他身后兀自闪烁。
“薛英!”练羽鸿立刻道,“这不是去山里的路!”
张神医一家乃是居住在柳坡镇北面的深山飞狐岭中,二人此刻与北极星所指的方向背道而驰,穆雪英先前一直不肯给个准话,现下果然是变卦了!
穆雪英道:“我可没说要多管闲事!”
事情既已败露,再多掩饰也无用,穆雪英轻叱一声,双腿一夹马腹,催动□□坐骑,全速驰骋。
穆雪英性格向来如此,做事全凭心情,且说一不二。练羽鸿与他同行一路,遇到任何事只要不符合穆雪英的心意,便是毫无余地的拒绝。
练羽鸿承穆雪英的恩情是一回事,然而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他脾气再好也有些生气了。
“道不同不相为谋。”练羽鸿道,“薛英公子,我实在不能与你同行了!”
“现下没空与你胡闹,”穆雪英冷哼道,“左右你还未复元,我将你打晕后带走也是一样的!”
“……你!”
练羽鸿话音一顿,忽而又冷静下来:他说“现下没空与你胡闹”,究竟是什么意思?
自在聚星楼起穆雪英便心不在焉的,原先还以为是担心练羽鸿的悬赏令,此刻想来,他出酒楼时遮挡面容、等待镇中高手出城全部后才动身启程,应是在躲着什么人才对!
“你若不放我,我就大声叫了。”练羽鸿道,“你躲着的那个人便在附近对不对?”
穆雪英脸色骤变,蓦然回身,双掌拉开架势,竟于马背上与练羽鸿交起手来!
兴许是早料到有此一着,穆雪英自练羽鸿醒后便不再为他输送真气。当下练羽鸿真气枯竭,不敢轻易运功,只得以巧劲化解对方攻势,借力打力,四两拨千斤般予以还击。
穆雪英一面控马,一面与他搏斗,其时马速不减,周遭场景飞速倒退,发丝带起风声,于渐浓的白雾中划开道道气流。
穆雪英坐在练羽鸿身前,颇有些伸展不开,一时竟奈何不得他。情急之下,穆雪英手指一绞,收紧绳子,抓住练羽鸿的右手,他的手劲奇大,犹如铁钳般,将他猛地拉向自己!
练羽鸿霎时撞中穆雪英后背,对方手腕一翻,趁机使出一招“叶底藏花”,骗过练羽鸿的格挡,手刀立时便要劈向他的后颈。
这几招配合一气呵成,穆雪英不惜用上家传武学“游丝折花手”中的一式,拼着被练羽鸿认出的风险,也要将他打晕。
究竟是谁令他如此畏惧?!
无暇细思,说时迟那时快,练羽鸿腰部旋扭,右脚已然翻过马背,整个人仅凭抓在穆雪英手中的绳子,悬挂在疾行中的白马左侧,身体一矮避过手刀,随即足尖点地,再度翻身上马。
这一下几乎耗尽了练羽鸿的全部力气,他不住疾喘,眼中现出惊异之色,刚要问话,余光忽然瞥见什么,蓦然喝道:“谁在那!”
穆雪英竟不疑有诈,立时回头,只见行进前左侧的树后影影绰绰立着一黑色人影。穆雪英想也不想,袖中抖出一枚短刀,甩手便朝人影射去!
练羽鸿惊呼:“不可伤人性命!”
短刀破空而去,“嗤”的一声,不知打中何物,大雾霎时翻涌蔓延,人影无声无息消失在雾后,很快便被抛在马后。
听那动静,应当也并未射中人身,练羽鸿仍不满他随意出手的举动,愠道:“还未探明敌友,怎可不由分说出手伤人!”
穆雪英冷冷道:“躲在暗处装神弄鬼,能是什么好东西?”
练羽鸿并未马上接话,方才思绪在看到雾中人影时岔开一瞬,此刻心神稍定,又想起那熟悉的一式,居然与那夺他剑穗的白衣女子、当朝四王爷虞瑱出自同宗!
他道:“你的武功……你究竟师从何人?”
穆雪英闭口不言,假装没听见,练羽鸿正欲再问,穆雪英却一抖缰绳,勒马驻足。
白马左右踏步,仰头嘶鸣一声,似是十分不安。
练羽鸿自穆雪英身后探头看去,恰好一阵阴风吹过,树叶接连压低,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露出漫山遍野的、无数鬼魅般默然站立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