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伊 第5章 五、逃课与挨骂

周曼面临着极大的困扰，她找不到近在眼前的难题的正确答案。

在不重要的课上，周曼会莫名地沉浸在回忆中，莫名地失去老师讲课的声音以及黑板上的板书，她在心里不停回味与枝伊相处时的点滴，反刍当时的见闻和感受，获得新的营养，然后投入到下一轮进食。

周曼正发着呆，忽然被旁边的一道银光晃了一下眼，晃得她回过神来。

周曼抬眼看了看正在讲课的老师，而后小声提醒同桌：“听说教政治的老师都会负责一点教务方面工作，你还是摘下来比较保险。”

同桌当即应道：“好。”熟练地摘下手腕戴着的一只银手镯。

周曼的同桌有一身非常健康的古铜肤色，身高和周曼差不多，但身材丰腴健壮，与周曼脱不掉的稚气不同，是一位年纪尚小又正在急速趋向成熟的女性。

她很喜欢戴银手镯，如今手上戴着的这一个，听说是从小到大都不离身的找大师开过光可以保平安的法器，款式很简单，只一条半指宽的素银条，其上刻了祥云图以及她的名字。校规不允许学生佩戴任何首饰，她便偷摸着戴，只在班主任的课上和全校集会上脱下手镯，其余时间都戴着。

一抹银色横在古铜色的皮肤上，一条窄窄的素银缀在结实的手腕上，意味深长，诉说着不为周曼所知的灿烂阳光和宽广大地。

周曼觉得这位同桌也很美，她有某种原始朴素的生命力，像少数民族的女性，祖辈的艰苦记忆刻进她们的骨血中，她们仿若天生天养的生灵一般野性难驯，生活中隐藏着处处危疑，每一道难题都需要用她们的智慧和力量去化解，因而她们的肩膀和脊梁要撑起一整片天，无论如何经历疾风骤雨都不会向命运低下头颅。

周曼知道世间并非不美，她也并非感受不到许多的美好之处，并非不懂得欣赏多种多样的美好。

但唯有枝伊的美让她几近陷落于沉迷的险境，无法自拔。

她找不出其中的原因。

到了学期中，枝伊逐渐在班级后排的位置结识到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熟稔异常，几乎是像连体婴一样时刻不分离，课间总聚在一起聊天说笑，周末似乎也经常约着外出玩耍，上课的时候约好了似的东歪西倒成一团，偶尔还会逃课。

一般情况下，参与逃课的团伙包括坐在最后面的一胖一瘦两个男生，以及倒数第二第三排的一位高个子女生和李谦谦，还有一位同样烫了卷发的坐在前排靠窗位置的矮个子女生。因团伙数量大，目标大，容易被发现，所以他们一般不会同时出动，只会有两三个人消失，逃过一节不怎么重要的课，在下一节有点分量的课再回来，通常还带着不少从宿舍楼下的小卖铺购买的战利品或是某些不为人知却对他们很重要的消息。

除了李谦谦和枝伊之外，周曼从来没有和逃课团伙中的任何同学接触过，她知道班级里有他们的存在，但他们估计不知道她的存在，就如同座位安排预示的那样，周曼坐在第一排，他们坐在最后三排，中间隔着宽阔的楚河汉界。

像周曼这种循规蹈矩的学生其实非常好奇，在上课时间，在学校的范围内，到底可以为自己创造怎样的娱乐，哪怕是去小卖铺买东西吃吃喝喝、去某个秘密的角落围坐聊天，似乎也没有太多乐趣，这些事不是一定要赶在上课时间去做。或许是那种和朋友一起偷摸着做某件事的体验本身就能够带来快感吧，枝伊和那几个同学过着与周曼全然不同的生活，自然也会有与周曼全然不同的追求。或许他们追求自由的概念多过追求务实的行径，他们应该都有资格去追求前者。

困惑只能长存于心，周曼从来没有向枝伊提问过类似的问题，不太熟悉时不敢问，多年以后，两人终于熟悉了，又错过了用来了解这些细枝末节的久远小事的时机。

枝伊的生活非常忙碌，尽管她只是一名十几岁高中生，却要顾及方方面面的交际，亲情，友情，甚至爱情，她都要维护，像一只投身到花园中的蝴蝶，在盛开的花朵间翩翩起舞个不停，乐此不疲。日常应对这么繁忙的行程，她顾不上学业是寻常事。

而多姿多彩的生活也会出现一些令枝伊困扰的难题，她与太多人建立了关联，她加入到太多的事情之中，那张感情的网，她撒得太广了，她会从身边的人身上得到乐趣，也会被卷进他们制造的麻烦里，她会因为付出感情而得到幸福的回馈，也不可避免地承受感情聚散所带来的痛苦。这是拥有情感所要必须面对的代价。

那天中午枝伊原是坐在床沿看手机发短信，宿舍里挺安静，没什么人说话。突然来了一通电话，枝伊对着手机屏幕愣了半秒，而后接通：“喂？怎么了？”

枝伊的手机在进入校园的前一刻就调了静音，直到放学回家的路上她才会重新开铃声，找寻她的信息和电话在旁人眼中都是无声无息的，许多时候仅有时常偷偷观察枝伊的周曼不会被没有前奏就开始讲电话的枝伊吓一跳。

宿舍里的众人都看向枝伊，但是接着的几分钟时间里，枝伊不发一语。

枝伊一手拿着手机贴在耳边，一手抱着自己向里凹陷的肚子，脸色越来越凝重，头越来越低，向前伸直撑地的双腿僵硬如同石像，躬着的背上仿佛有重担。

大家已经收回视线，继续在午睡前的短短时间捣鼓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物品、和同学聊聊自己为数不多的私人小事。

毫无预兆，枝伊猛地叫道：“你发什么疯啊？！”

周曼心一惊，从来没有听到枝伊用这么生气冷硬的语气说话，甚至没有想象过总是笑容可掬温和待人的枝伊会有这么情绪激动的一面。

大家的视线再次迅速投向枝伊，齐刷刷的，像听到命令迅速反应的兵。

紧接着枝伊又厉声问：“你是不是喝醉了？”

李谦谦从舍长床边回到自己的床边，坐在枝伊身边，小声问枝伊：“谁呀？”

枝伊就着低头的姿势摇摇头，让李谦谦先别问，没有与任何人有眼神交流。

屏息凝视的一分钟之后，枝伊似乎控制住了汹涌情绪，用往常说话的平静语气对电话那头的人说：“你骂吧，随你喜欢。”

周曼难耐地皱起眉，枝伊的情绪和话语都让她惶惑，似乎有人特意给枝伊打电话，只为用恶毒的言语责骂枝伊一番。可是谁会忍心这样对待枝伊呢？谁会做这种幼稚又可恶的事情？据她所知，枝伊在学校里不曾同别人交恶过。

一室静默，包括正在接电话的枝伊。

几分钟的时间走得极其缓慢，有些舍友已经坐不住了，下了床，抱臂站在床前，而后枝伊放下了耳边的手机。

李谦谦又问：“谁给你打电话？”

枝伊有点气闷地抿着嘴，似乎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但还是回答了李谦谦以及宿舍所有人的疑问：“张言佑，他好像和朋友去喝酒了，喝大了，脑子不清楚，随便给别人打电话。”

大家脸上添了一些了然的神情，周曼亦然，如果是那个远在天边的不怎么真实的小小少爷，那么任何奇怪举动都可以归为属于他的无厘头传奇。

李谦谦露出厌恶的表情，问：“他能喝酒了吗？”

“他有已经成年的朋友帮他买酒。”

“他说了什么？他骂你了呀？”

枝伊有气无力地点点头，说：“嗯，我和磊磊谈恋爱的时候，佑佑不高兴，好像我抢了他的哥哥一样，后来我和磊磊分开了，佑佑更加不高兴，一想到那件事就说我对不起他的哥哥，说分手都是我的错。”

“他怎么这样啊？”

“他被家里人宠坏了，一直都是这么任性的。这也不是他第一次骂我，以前跟他离得近，他还会跑到我面前指着我的鼻子骂我。”

枝伊维持不住冷静，和刚才那一声叫嚷一样突然地往后倒在李谦谦的床上，用手臂遮住眼睛。

周曼的心跟着枝伊一同倒下，脆弱柔软的血肉跌落在冷硬的地上，冲击力和疼痛感让周曼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枝伊在用力咬着牙忍住哭声，嘴角轻轻向下，嘴唇微微噘起，一派倔强模样，嘴上一抹淡红色亦凄艳。

关切的目光从无声哭泣的枝伊身上转移到李谦谦身上，李谦谦用嘴型无声地同大家说：“没事的，你们都休息吧。”

除了休息之外，也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了，大家便陆续躺在自己的床上，宿舍里更加静默。

只要枝伊在宿舍里，周曼都不可能睡得着，此时她更是连闭上双眼都不情愿，惴惴不安地侧躺着，一会儿看看天花板，一会儿看看墙壁，一会儿看看凉席，却不知道自己看见了什么，她的注意力全留在身后的动静，明知无用也还是十分担心枝伊的悲伤。

如此躺了大半个小时，终于熬到闹铃响起，周曼赶紧摁停闹铃，并一股脑坐起来，视线立刻投向对面的床上。枝伊还没有起床，她躺在靠墙的那边，平躺着，但脑袋转向墙面，周曼只能看到一捧卷发和一小片雪白的侧脸。

待李谦谦有动作之后，枝伊才会起来。

枝伊顶着一头乱蓬蓬的卷发和一张无甚表情的脸，脸颊上有午睡过后的清浅红晕，眼眶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微红。枝伊微低着头整理自己的衣服、收拾手机和充电线，又慢吞吞地下床踱到阳台洗脸，期间有两位舍友经过枝伊身边，皆第一时间看向李谦谦，用眼神询问李谦谦该怎么做。李谦谦轻轻摇头，示意她们别跟枝伊说话。

周曼换好鞋，拿过自己的水壶和饭盒，依依不舍地看了看阳台的方向，无奈地叹了叹气，而后和舍长一起出门往教室去。

哭泣的痕迹已然淡去，然而被好朋友不分青红皂白污蔑所造成的伤心仍然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