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林死了。
死在那块巨石后。
时间久远,十八年后,李青竹已经忘记了那次踏青活动的下午,究竟发生了什么。
警笛的尖叫,同学们或兴奋或害怕的窃窃私语,老师拼命维护秩序,提前返校的大巴,和之后学校每周开展一次的心理讲座,都在日复一日的新生活中逐渐褪色。
唯一依旧鲜活,每天晚上都刺痛她,令她无法安眠的记忆,就是看见林林的那一瞬。
她小小的身体斜靠在嶙峋的黑色巨石上,脖子上伤口狰狞,皮下组织翻出来,鲜红的血将黑色巨石染得更黑,血液喷射在身前褐色的泥土上,最终流进河里,被从上游流下的河水冲走。
她太小了,就连血液也比成人少很多,少到最终流进河里的血液被奔涌的河水毫不费力地稀释,少到没有人能看到河水泛红,少到温热的身体已经完全没了血液供应,才有人发现冰凉的小女孩。
当时哭了吗?
李青竹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自己拼命向林林跑去,可自己太小了,三年级的小女孩,本就没什么力气,她被两股更大的力气死死拦住了。
“不可以李青竹!”
“你会破坏现场痕迹!”
“难道你不想警察抓到伤害林林的凶手吗?”
可林林已经散大的铅灰瞳孔正望着她,绞着她上前。
林林靠在巨石上,脚浸在冰凉的河水里,她一定冷极了,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她全身都是血色褪近的苍白?为什么她看见自己还没有跑过来,她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她需要自己抱抱她。
她需要自己给予她生命的温度。
她需要一个真相。
然而,属于她的真相始终没有来临。
李青竹没有破坏现场,凶手依旧逍遥法外。
本应轰动全国乃至全世界地案件悄无声息的死亡,没有在幸福和平的国度掀起一丝水花。
等了三年也没有结果后,李青竹选择逃避,她远离痛苦的来源,一个人前往国外上学。
在高中毕业的前夕,她放弃了国外名牌大学,毅然回国。
父母不理解,她为什么放弃大好前途,回来读清河大学的心理学,李青竹只说小小年纪一个人在外六年,有点想家了,想念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的时光。
在父亲的安排下,她不费吹灰之力进入大学校园。
许是命运的安排,她小学时的几位朋友都选择了回家乡读大学。
王心悦选择了汉语言文学系,白羽轩是数学系,而王志这个暴脾气,去了运动康复系。
他们三个出国都比自己更早,李青竹实在没想到,会在大学的开学典礼上再次重逢。
老友相逢,每个人都惊喜又惊吓。
几人当即就去了小时候最喜欢吃的一家老字号,晚上喝了点酒,微醺。
李青竹问他们,还记不记得他们曾经有一个好朋友,叫柳林,林林从小就长得特别好看,谁见了她都会喜欢的,她性格又好,即便多年过去,也会有老同学记得。
几人却都说她记忆出错了,他们根本没有一个叫柳林的同学。
可自从柳林出事后,李青竹每天晚上都梦见她,她质问她为什么不为她找到凶手,为什么一个人活得逍遥快活。
柳林散大的浅灰色瞳孔望着她,问她是不是已经忘记了自己。
她怎么会忘记?
李青竹轻啜一口温热的酒,脑子有些飘飘然的:“柳林啊,,你们不记得了吗?心悦,你最不可能忘记她啊,她妈妈之前是你家的园艺师,你还说过你妈妈最喜欢她修剪的花束呢。”
“有吗?”王心悦双颊微红,笨拙地晃动不太清醒的脑袋,“没有吧,我家的园艺师一直是白姨,从我出生前她就在我家工作了,这么多年一直和我妈妈关系很好。”
“青竹,你是不是记错了。”白羽轩没怎么喝酒,他的言行举止永远像数学公式一样严谨和富有逻辑,“那年踏青活动,我只记得我和王志、心悦下河抓鱼,回家后被爸爸罚抄了一百遍校规。”
王志:“你既然说她妈妈是园艺师,那绝不是老子的朋友。老子不和佣人的孩子做朋友,上层人就该有上层人的认知,与底层阶级划清界限。”
几人信誓旦旦,一个语气比一个确信。
“青竹,你不会是学心理学,给自己做了什么暗示吗?我听说你们不仅会催眠别人,还能催眠自己。”白羽轩微微扯起嘴角,金色的细框眼镜后,一双眼黑得发沉,“其实,我们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朋友。”
那一瞬间,李青竹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的记忆出现偏差。
柳林,这个连中产都称不上的贫穷小女孩,是不是她构想出来的朋友呢?
自己用想象力创造出她,赋予她生命,又用自己的想象力残忍夺取她的生命。
她再也没提起过柳林的存在,但也没停止寻找柳林存在过的证据。
三年级时的班主任已经是经验丰富的老教师,严格的刘老师也因为岁月的沉淀,成为一位慈祥的教导主任。
“我们班从来没有过这个同学。”季老师从抽屉里找出当初踏青时的集体合照,“青竹,你是不是记错了。”
刘老师甚至为她调出当时班级的花名册,结果还是一样——世界上根本没有过柳林!
她翻遍百度、贴吧、博客等一系列当时火爆的网络软件,都没办法从浩如烟海的信息中找到柳林存在过的蛛丝马迹。
大学几年,她每周都去看心理医生,求自己的老师帮忙,让柳林从记忆中消失。
周围所有人的肯定让她更怀疑自己记忆的差错。
每周一次心理治疗,柳林不但没消失,反而越发鲜活。
她不确定这些是不是大脑自己创造出来的,总之,她开始想起一些她们相处的细节。
她和柳林是在王心悦家认识的,那时柳林的妈妈柳白念是王心悦家的园艺师。
她收入不少,但从来不花在柳林身上,小柳林的鞋底都破了,她也不管。
对于柳林偷偷来她的工作地找她这件事,她表现得非常恼火,动手扇了柳林一巴掌。
在李青竹的记忆里,王心悦家的园艺师长得好看,人又温柔,经常把不用的花枝捆在一起,做出好看的造型送给她,那还是她头一次,在这位美丽女性的脸上,看见那么狰狞的表情。
仿佛忍不住思念,走了老半天才见到她的女儿,不是自己的血肉,而是她的杀父仇人。
“你这个晦气的野种,来找我干什么。”
“滚回去,找你你个酒鬼爸,别烦我!”
在第二巴掌落在柳林脸上前,李青竹制止了她,看在她的面子上,柳白念没有再下手。
“你乖乖回去,妈妈周末就去看你。”
柳林没有回去,李青竹把她带回了自己家,找出自己已经穿不上的鞋子给她换上。
她实在太小了,分明是同龄人,却比李青竹低了将近十公分,头发枯黄,面色青白,面颊往下凹,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这让李青竹总感觉,柳林应该是她的妹妹才对。
李青竹家里养了一条性格稳重的德牧,威风凛凛,林林很喜欢,怯生生地站在狗狗面前,一双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德牧。
“林林不要怕,它不咬人。”李家妈妈也喜欢柳林这样乖巧的女孩,她一直想要一个二女儿,可惜生下李青竹后就伤了根本,这么多年都一直没再怀孕。
林林腼腆地咬紧下唇,盯着德牧半晌,软软糯糯地请求:“大狗勾,我可以……摸摸你的脑袋吗?”
“如果可以的话,你就甩甩你毛茸茸的大尾巴好不好?”
德牧的回答是向前走两步,窝在柳林脚边,尾巴欢快地在地上拍打。
“我看它,多喜欢林林,我家这臭小狗也有这么心软的时候。”
从那以后,李青竹多了一位好朋友,这位朋友有一个充满生机又代表坚韧和春日希望的名字,柳林,但她更喜欢叫她林林。
林林成为李青竹家周末的常客。
三年级时的生日宴上,李青竹请妈妈想办法,把林林转到她们学校,她想和林林天天见面。
他们就读的小学是私立学校,每年的学费大约抵得上普通家庭一年的收入,如果林林母亲愿意的话,以她作为园艺师的收入,可以供得起。
但柳白念从不把柳林当成自己的女儿 ,林林从小就跟她爸爸生活,去年冬天,他爸爸出了车祸,抚养她的变成从乡下赶过来的奶奶。
奶奶没什么文化,在城市里只能靠捡矿泉水为生,供她上最便宜的公立小学。
要达成李青竹的心愿,李家妈妈只能说服柳白念,或者他们家掏钱给林林交学费。
李家爸爸听到后,斥责李青竹胡闹,李青竹大哭了一场,和李爸爸闹了很长时间的别扭。
直到有一天早读后,季老师走进教室,向他们介绍班里的新同学。
“林林!”李青竹当时一下子从座位上起身,抱紧林林,小腿跳来跳去。
林林那天的自我介绍很简单:“大家好,我叫柳林,柳树的柳,树林的林。”
“我很喜欢我的名字,因为青竹说,我的名字……有一股坚韧和希望的力量。”
“因为青竹说,我的名字……有一股坚韧和希望的力量。”
李青竹又做梦了,她又梦到柳林转学第一天时的自我介绍。
那个时候她还天真地以为,柳林一定会和她的名字一样,生而具有蓬勃向上的力量,人生充满郁郁葱葱的希望。
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来年的春分时节,这片柳林被人无情毁灭。
柳林,被烧毁在最该生机勃勃的季节,灰烬被风吹走,后来人们忘记过那里曾经有一片柳林,反问记得的人是不是记错了。
李青竹的大学四年,几乎就是在日复一日更加鲜明的细节中度过的。
细节每丰富一些,她就多一分痛苦。
她开始学习绘画,把自己不能宣之于口的疯癫心事画出来,频繁地把柳树、棺材、烈火和鲜血一遍又一遍地融入画作,在拿到恒源水库焚烧,大叫,呼唤柳林的名字。
她变成一个穿梭在城市中的行尸走肉,专爱往充满绝望、痛苦和死亡的地方跑,比如管理不善的儿童福利院、专门欺负没有儿女的老人的敬老院、医院妇产门诊外等待流产的年轻女性中间、发酸发臭的垃圾填埋场和城郊最便宜最拥挤的陵园。
“你应该庆幸,今天死的不是任何一个有权有势人家的小孩,他们的家长追究起来,你这辈子都毁了。”
刘老师警告季老师的话言犹在耳。
原来像柳林这样家的普通人,死后也无法回归广袤的大地。那些活着的时候就疲于为生活奔波之人,即便是死了,也只能和其他贫苦的灵魂挤在没人打扫的陵园。
“李姝瑾。”李青竹指尖扫过墓碑刻纹上的尘土,冰冷的砂砾触感将墓主人的信息通过指腹丰富的神经末梢传递给她。
一个,又一个。
“宋大力。”
“李爱国。”
“云初。”
“张改革。”
驼色风衣的衣摆扫过墓碑旁枯萎的植物根茎,粘上几颗满身是刺的苍耳,她浑然不在意,一排又一排地触摸墓碑的温度和质地。
每一块都不一样。
有的墓主人会在墓碑上写自己的座右铭或者愿望。
“人活着就是为了死。”
“愿世间有来生,来生无痛苦。”
“用别了,我的孩子,我的爱人,天堂的路很宽敞,我在道路中间等你们。”
“老子不想死!谁爱死谁死!”
每个墓主人生平不一,脾气性格不一,留在世界上的痕迹一不一样。
“刘五一。”
……
“柳林。”李青竹轻生念道,声音太轻了,风吹一吹就飘散成稀薄的雾。
“余重。”
“柳林?”她复又倒回,指尖在墓碑上细细摩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