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夏很喜欢看动物世界,动物是一种很坦诚的生物,它们生命的意义就是为了生存和繁殖,所以在大自然里,弱肉强食、优胜劣汰是最基本的运转法则,而人类就不同,人类的野心总是被视为不堪。
江夏的野心是什么呢?
大概是初三,班上最漂亮的女孩说她考上一中,整个班上的同学都围了过去的时候。
“温舒妍,一中是不是我们广都市最好的中学啊?”
“说什么呢,岂止广都市,一中在整个华国都是数一数二的中学。”
围着温舒妍的人太多,江夏根本分不清谁在问谁在答。
“那能读一中的人肯定成绩都和你一样好。”
温舒妍在班上的名次一直是前几,但对一中的招生分数来说完全不够看,她能收到入学通知书主要是因为一中临时新开了一个校区,扩招了。
当然,她是不会告诉他们这个理由的。
“也不是,”温舒妍捋了捋耳边的鬓发,“差点分交钱也可以进呢。”
温舒妍的好朋友刘心怡得意洋洋,仿佛是自己能读一中那样,“差一分要多交三万块呢。”
众人一同抽气。
林晚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爸爸说,一中里的学生都是权贵子弟,很虚荣、喜欢攀比。”
刘心怡当即推了她一把,“林晚你就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谁让你考得没舒妍好。”
林晚冷哼一声转身走了。
但是无人在意,林晚是个没什么存在感的同学,长得瘦瘦小小,皮肤蜡黄,戴着一副巨大的黑框眼镜,成绩中等偏上,经常冷不丁说些不合时宜的话。
其实江夏也填了一中的志愿。
“我也考上了一中。”江夏弱弱的声音泯然在人群中。
温舒妍听到了,她看了江夏一眼,仅此而已。
江夏在班里很特殊,她没有过人的样貌,也没有优越的家境,但她是陈屿的同桌。
陈屿是班上最帅的男同学,还是学校校篮球队的,同样,也是班上成绩最差的,差到什么地步呢,他爸开完家长会还被单独喊到办公室谈话,江夏路过办公室的时候看到班主任唾沫横飞地说半天,陈爸爸伸出带着大金表的手,往老师的桌上拍下一张小卡片。
从此,成绩最好的江夏就和成绩最差的陈屿做上同桌了。
“同桌”这个词在小女孩的青春里是暧昧缱绻的形容词,就像无数青春电影和小说里写的那样,一个昏黄的午后,一道打在陈屿睫毛上的阳光,就构成了暗恋的开篇。
其实江夏不喜欢陈屿,是陈屿喜欢她,因为陈屿老喜欢逗江夏,比如藏她的笔袋、拨乱她的马尾、让她给自己写作业,陈屿只对江夏那么特别,同学们都这么说。
所以毕业的时候,周围人起哄着让陈屿支支吾吾站到江夏面前的时候,她第一次无比清晰地听见自己心脏嘭嘭嘭跳动的声音。
“江夏。”陈屿低头轻喊她的名字,男中音温柔又清浅。
“嗯。”江夏也矜持地回应。
陈屿突然抬头,眼里是明晃晃地恶意,“我喜欢上课讲话,班主任才一直让我跟你坐同桌,因为我讨厌你,不想跟你说话,我明着整你那么多次你好像都感受不到,还到处给别人说我喜欢你,真让人恶心。”
身旁的起哄骤然变成嘲弄的笑声,江夏出现短暂耳鸣。
“不是,不是我说的。”江夏听见自己开口。
“别把我跟你扯到一起,知道吗?也不照照镜子,你身上的衣服都多久没换了,也不怕包浆……”
她想说不是的,她的衣服都洗得很干净,干净到看不出来本来的颜色。
后来这个场景总出现在江夏辗转反侧的时候,她已经不太记得后续,但曾幻想过无数次从天而降的拯救,一开始是留着白胡子长头发的魔法老头,后面是喷着火的独眼巨龙,最后她想,为什么不能是她自己呢?一个拿着长剑的少女。
老师们都说,江夏是个想象力丰富、现实感缺失的人,具体特征是:认知力减退、专注力发散、记忆力下降、社交技能缺失等,这些症状在江夏上了高中以后更加突出。
高中和初中的生活完全不一样。
在这里,漂亮孩子只和漂亮孩子玩,有钱孩子也只和有钱孩子玩,他们紧紧抱团,形成年轮一样环环围绕的圈层。
十八班圈层的中心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叫曲清然,她留着长长的黑发,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巴,还喜欢在校服下套一条白色连衣裙,班上的男生私底下都叫她“小仙女”,以她为圆心,最近的是孔薇薇、张行星他们,无一例外都有着姣好的面容和优越的家世。
事实上一中为了防止学生间攀比要求校内必须穿校服,但江夏见过孔薇薇的丝绒盒子,据说那是她周日返校时挑选头饰不小心落进书包的,她家里还有满满一柜子,当时大家都围着孔薇薇看开箱,就像以前围着温舒妍那样。
丝绒盒子连锁扣都是镶钻的,轻轻拨开的瞬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江夏发誓她这辈子在电视里都没有看过那多宝石,而孔薇薇的盒子里就有,像是缀着一条银河。
孔薇薇本人并不是很宝贝她的盒子,她就这么大刺刺放在抽屉里,自己和曲清然去操场上体育课了。
如果江夏有藏着银河的盒子,就算上厕所她也会揣在怀里。
所以理所当然地,当他们回到十八班的时候,盒子就不翼而飞了。
“是谁,偷了,我的,盒子?”孔薇薇说话的语调像极了魔法故事里诱哄和威胁的女巫。
江夏赶紧查看自己的书包和抽屉,还好没有陷害她的盒子出现。
她总是这样喜欢脑补剧情。
“什么盒子?”说话的是那个学霸,叫江承宇的男生,长得高高瘦瘦、相貌清俊,是十八班的班长,也是女生宿舍的夜谈对象,她们说班长高冷、神秘,就像小说男主角一样,听到这话的时候,江夏笑出声,因为小说男主角一定不会因为帆布鞋的鞋底板脱落而硬生生在教室死坐了一天,连厕所都不敢上。
“她的首饰盒子。”曲清然说。
“里面有我妈妈在苏富比给我拍下的红钻,还有我十岁那年外公送的粉钻,总金额起码超过1个亿,如果我报警的话——”
早在她说总金额超过1个亿的时候,众人就倒吸一口凉气。
“那为什么你要把那么贵的盒子带来学校呢?”江承宇问。
江夏总是忍不住去看江承宇的鞋,他还是穿的那双开胶过的帆布鞋,因为鞋头重新黏合的地方有些许溢胶。
“班长,你这是受害者有罪论吗?”
“抱歉,我没有那个意思,”江承宇转向众人,“谁拿了孔薇薇的首饰盒今天放学之后自己找机会放到讲台桌底下,如果明天早自习还没看到盒子和里面的东西,我们就报警了,学校走廊可是有监控的。”
“班长,我觉得这样不合适,给了偷首饰的人一晚上藏赃的时间。”曲清然突然开口。
“那你觉得怎样合适?”对于“小仙女”的意见,所有男性都会给予饱满的耐心。
“小仙女”犹豫着说不出口。
孔薇薇一锤定音,“我们应该现在就搜包。”
静谧之后是一片哗然。
“或者告诉班主任,让他来定。”
十八班班主任的是一位即将退休的中年教师,叫李红旭,李红旭是一中的特级教师,带出了数不清的优秀毕业生,就连自己的女儿也是清北本科,正在港大念研究生,所以他总说:“我没几年退休,这辈子已经圆满了,你们考得好考得差都和我没多大关系,影响的只有你们和父母以后的人生。”
这番高高在上的论调让许多人都不爽,所以学生们私底下叫他干巴老头。
干巴老头只喜欢成绩好、家境好或者长相好的学生,连班上的名字都记不全,江夏觉得只要他听说了这事,就会要求全班的穷学生和差学生都打开自己的包袱让孔薇薇检查。
李红旭先是把门窗都关好,然后问:“我们班好像是第一次出现这种事情吧?”
大家说是。
“其实人这一辈子很长,总会犯下各种各样的错误,尤其是当年轻的时候。
或许有时候你们觉得犯了一个错,天就要塌了,但生命本身,就是最大的容错。
不小心拿错孔薇薇盒子的同学可以在晚休回来之前自己放到讲台抽屉,或者垃圾桶旁边,空调机顶上,任何地方任何地点,我们也不再会去追究到底是谁拿错了这个盒子,就把盒子里的秘密永远地关在今天。”
江夏并不理解,她认为如果第一次不立好规矩,以后就会反复出现这样的事,她也不想和小偷做同学。
但谁让李红旭享有十八班的最高决策权呢。
这天班上的氛围很奇怪,大家总是半眯着眼互相打量,然后跑去跟孔薇薇和曲清然淅淅索索地说些什么。
“找到了找到了,”晚休后,一个同学大叫:“在窗帘后面,孔薇薇的首饰盒,在窗帘后面。”
孔薇薇沉着脸取走。
虽然李红旭说了不再追究,但孔薇薇他们总是有自己怀疑的那几个对象的。
其中马东华的特征非常明显,他和人交谈时总是眼神乱飘,说话也磕巴,手指呈现不正常的翻动。
最关键的是,马东华长得非常像那位仇视华国的敌对国家首脑。
一开始孔薇薇张行星他们小团体的人给他取外号,故意在走路时撞到他,不小心把他的书本带到地上。
后来潘展乐把马东华的书包扔进女厕所,看他在女厕所门口急得跳脚。
潘展乐并不是孔薇薇的好朋友,至少这事以前不是。
潘展乐解释是因为马东华借她的笔弄坏了没告诉她,导致她放回笔盒后漏墨染黑了整个笔盒。
接下来针对马东华的恶作剧与日俱增,树心的年轮开始发育出了第二、第三个圈。
但事情暴露得也相当快,因为马东华周末回家的时候,被家长发现衣服文具上的异常脏污,于是带着马东华来学校要说法。
那次马东华指认了一份长长的名单。
李红旭把双方家长都叫到学校,而孔薇薇的家长,是一张他熟悉的面孔,前几年来学校视察的时候,他亲眼看着校长点头哈腰的跟在此人身后。
李红旭说:“双方当事人互相道个歉吧,保证以后不要再犯。”
那天马东华家长咆哮的声音在办公室里响了一下午,晚自习的时候,李红旭告诉他们,马东华转学了。
江夏坐在马东华的斜后方,她也不喜欢马东华,因为他很高,总是挡住她看黑板的视线,她因此抱怨过几次,马东华的背脊就越鞠越弯。
像一只弓形虫,孔薇薇说。
第二天,马东华来教室,他没有坐下,而是弯着腰收拾书包,吸气、呼气的声音很粗重,手上的动作只是机械重复把书本塞进包里的过程。
张行星他们挑眉对视,又虚空做了个投篮的动作,马东华的位置,就是他们的篮框。
马东华走后,江夏用鞋底轻轻踩住他不小心带到地上的信纸,然后微妙地挪动步子,直至带到位置底下能够被她弯腰拾起,再不动声色地塞进背包。
那是一封道歉信,为霸凌马东华的行为,篇幅很长,而道歉人那一栏里,是不同人的签名:刘依晨、潘展乐、孙雅琪、林宇轩、陈睿、周悦宁、何梦、王艺迪……
这就是十八班的丛林法则,和动物世界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