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寒风如同布满冰刃的鞭子,抽打着幽州城墙,水从城楼上倒下,顷刻在城墙上凝成冰壳。
正如应鹤舒所预料,左贤王阿那契在落鹰峡吃了亏,暴怒如狂,旋即纠集大军,昼夜不停地猛攻幽州城。
这一次,狄人不再试探,攻势如潮水般一波接着一波,云车、冲车、投石机尽数登场,箭矢如蝗,日夜不息。城头守军伤亡惨重。
沈逾庚银甲染血,亲自持枪登城搏杀,才数次击退攻上城头的狄人。然而,守城物资消耗巨大,尤其是箭矢和滚木礌石即将告罄。更雪上加霜的是,天气骤变,一场罕见的暴风雪席卷而来,不仅使得城外援军难至,连城内取暖都成了问题。守军饥寒交迫,士气再次跌入谷底。
都督府内,灯火摇曳,映照着沈逾庚凝重疲惫的脸。众将默然无声,气氛压抑得如同城外铅灰色的天空。
“将军,箭矢最多再支撑两日。滚木礌石也已用尽……狄人攻势不减,再这样下去……”虬髯副将声音沙哑,后面的话没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
沈逾庚手指紧按着桌案上那张简陋的北境地图,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脑中飞速运转,回想知也先生所言,却找不到应对眼下绝境的直接答案。先生只让他提防报复,却未具体说如何应对这等规模的疯狂进攻和恶劣天气。难道……真要城破殉国了吗?就在这时,他目光无意中扫过地图上某个被标注过的小点,旁边似乎有极淡的墨迹,像是批注。他猛地想起,这是当初离开漱玉斋前,应执钧私下塞给他的一张更详细的地图,说是“或许用得上”!
他立刻将地图凑近灯火,仔细辨认那模糊的小字。那是一片位于狄人大营侧后方的山谷,标注着——“旧粮草囤点?疑为狄人备用”。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堪称疯狂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沈逾庚的脑海!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重新燃起火焰:“诸位,我们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众将愕然望去。
“狄人倾力来攻,其大营后方必然空虚。尤其这等风雪之夜,戒备更疏。”沈逾庚语速加快,指着地图上那处山谷,“此处,可能是狄人囤积粮草之地!”
“将军是想……”虬髯副将倒吸一口凉气,“劫营烧粮?”
“不错!”沈逾庚斩钉截铁,“风雪虽阻我,亦蔽敌!这是天赐良机!若能成功,阿那契大军无粮,必退!”
“可是将军,我们兵力捉襟见肘,如何分兵?又如何穿过狄人重重围困,抵达其后方?”另一将领质疑道。
“不需太多人马。”沈逾庚目光灼灼,“我亲率五百精锐死士,趁夜缒城而下,借风雪掩护,绕行山麓险径,奇袭此处!” 众将皆惊,此举无异于孤注一掷,九死一生!
“将军,不可!您是一军之主,岂可亲身犯险!”
“正因为我是主将,才必须去!”沈逾庚语气决然,“唯有如此,方能激励死士,方能最大把握成功!城内守御,暂由王将军代理!依城固守,绝不可出!”
是夜,风雪更骤,天地间白茫茫一片。沈逾庚亲点五百敢死之士,饱餐战饭,人人背负引火之物,悄然从城墙最偏僻处缒下,如同鬼魅般消失在狂风暴雪之中。
道路极其艰难,风雪迷眼,山路湿滑,随时可能坠入深渊。但沈逾庚牢记地图上的小路,凭借过人的武勇和毅力,硬是带着队伍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摸到了那处山谷附近。果然,山谷口守卫松懈,狄人根本没想到周军敢、并且能在这种天气绕到他们身后! 沈逾庚观察片刻,果断下令突击!
五百死士如同下山的猛虎,猛然冲入谷中。谷内狄人守军猝不及防,瞬间被斩杀殆尽。眼前赫然是堆积如山的粮草!
“烧!”沈逾庚大吼一声。
火光瞬间冲天而起,迅速蔓延,借着风势,吞噬了一切。滚滚浓烟即使在大风雪中也清晰可见,映红了半边天!
远处幽州城下的狄人大营顿时陷入一片混乱。阿那契从睡梦中被惊醒,看到后方冲天的火光,惊怒交加,几乎要吐血!那是他大军一月的粮草!
“撤!回救粮草!”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攻城部队慌乱后撤,阵型大乱。
城头上的守军看到了那希望之火,看到了狄人的混乱,顿时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王将军抓住战机,下令仅剩的箭矢集中射击,给撤退的狄人造成了大量伤亡。
沈逾庚在放火之后,毫不恋战,立刻带领死士循原路撤退。身后是冲天的火光和狄人绝望的嚎叫。他们一路急行,终于在力竭之前被城上接应的守军救回。五百死士,折损近百,余下人人带伤,沈逾庚甲胄上更是添了数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但他站在城头,望着远处仍在燃烧的粮草和溃退的狄人大军,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幽州城,守住了!
消息传回京城,已是数日之后。
这一次,不再是“小胜”,而是一场堪称奇迹的“大捷”! 风雪之夜,孤军深入,火烧狄粮,逼退十万敌军!沈逾庚之名,瞬间震动朝野,之前所有的质疑和诽谤在这场实实在在的功劳面前,烟消云散。天子龙颜大悦,在金銮殿上对沈逾庚不吝溢美之词,赏赐如流水般颁下:金银绢帛、御用兵器、加封散官勋爵。一时间,“少年战神”、“国之柱石”的名头纷纷加诸于沈逾庚之身,风头无两。
漱玉斋内,暖炉依旧。
应鹤舒的病稍有好转,已能勉强坐起,但依旧虚弱不堪。应执钧正兴奋地向她讲述北境的惊天逆转。
“阿姐!你听到了吗?克戎兄他做到了!他烧了狄人的粮草!幽州之围解了!现在满京城都在传颂他的勇武和智谋!”应执钧与有荣焉,脸上放光。
应鹤舒静静地听着,手中捧着一盏温热的药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苍白而平静的容颜。
“智谋?”她轻轻重复了一句,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复杂神色。那张地图上的标注,是她根据零星情报推测出的可能性,并无十足把握,故而只做了模糊提示。
沈逾庚能注意到,并能在绝境中果断采纳、亲自执行,这份胆识和决断,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他并非只是一柄锋利的刀,他开始懂得如何寻找和使用杠杆了。
“甚好。”她最终只是浅浅啜了一口药茶,语气依旧平淡无波,仿佛那场惊天动地的胜利与她无关。只有微微松开的手指,透露了她内心一闪而过的松懈。
然而,她的目光随即又投向窗外,越过京城的繁华,望向北方。狄人粮草被焚,绝不会善罢甘休。阿那契接下来会如何?朝廷又会如何?沈逾庚经此一战,声望鹊起,又会被推向怎样的风口浪尖?棋局,才刚刚中盘。她轻轻咳嗽起来,将那一丝松懈彻底压下。
捷报和封赏的旨意也以最快的速度传回了仍在北境善后的沈逾庚军中。将士们欢欣鼓舞,与有荣焉。然而,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浩荡皇恩和漫天赞誉,沈逾庚却在最初的激动后,迅速冷静下来。他抚摸着陛下亲赐的宝剑,剑鞘华丽,寒气逼人。他脑中浮现的,却是风雪夜中那冲天的大火,是死士们决然的眼神,是幽州城头累累的伤痕。
“首战不在胜,而在示弱与疑兵……” “戒骄戒躁,提防报复……”
“京中无事,专心战事……”
永兴坊那座静谧院落里,屏风后那位“先生”的嘱咐,每一句,都在此刻清晰地回响。没有那运筹帷幄于千里之外的指点,没有那精准的情报和看似“侥幸”的提示,他沈逾庚或许早已葬身幽州城下,何来今日殊荣?这泼天的富贵和名声,让他欣喜,更让他警醒。他深知自己并非算无遗策,这份荣耀,他一人承受不起。
他立刻回到军帐,铺开纸笔,不是写谢恩的奏表,而是先写了一封密信。信中,他将此战之功,大半归于陛下天威、将士用命,尤其详细描述了“偶得地图,侥幸推测敌粮所在,方行险一搏”,言语极其谦恭谨慎。这封信,他用了特殊的渠道,直送漱玉斋。
几日后,漱玉斋。
应徵衡念着沈逾庚信中的内容,忍不住感叹:“克戎兄真是至诚君子,立下如此大功,竟还如此谦逊,不忘阿姐的提点。”
应鹤舒拥裘坐在窗边,面前摆着一局残棋,正将一枚温润的黑子握在掌心暖着。
她听着弟弟的读信,神色淡漠,直到听到沈逾庚将烧粮之功归于“偶得地图,侥幸推测”时,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弯了一下。
“他不是谦逊,是聪明。”她声音轻缓,带着病后的沙哑,“盛极必衰,功高震主。他这是在自保,也是在……保全为他出谋划策之人。”
她放下棋子,接过那封赏清单,目光淡淡扫过那些令人眩目的赏赐,眼中却无半分波澜。
“陛下越是厚赏,朝中眼红之人便越多。狄人暂退,然元气未伤,阿那契遭此奇耻大辱,必会卷土重来。接下来的仗,更难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