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夜色如墨,明月高悬,而沈微命在惟心台宴请同门。
流水般的菜品一道一道地呈上,穿着白裙水袖轻扬的清丽女子在台上翩翩起舞,嫣然一笑。
气度高华的乐师轻抚琴弦,琴调清雅。
席上诸君推杯换盏,言笑晏晏,而沈微命仪态端雅地招待着来客。
他看起来十分骄矜,并且游刃有余,对这样的场景十分熟稔,也乐在其中。
沈翎一身白袍,负手而立,他站在高台之巅,眺望远方。
台下沈微命一抬头,便能看见这一抹白色的,熟悉的身影,他微微一笑,心中无比地安宁。
沈翎恍若未觉,只怔怔地望着远处那一抹直入云霄般的高峰。
这座巨大的山峰隐藏在缥缈的云雾之间,显得格外的神秘。
——这是云隐仙山,乃是剑尊周晦的清修之地。
前世他拜入师尊门下,而后在此地清修百年,对于此地的一砖一瓦,一花一木,他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云隐仙山之上,万里雪飘,终年不见春日,亦无昼夜之分,沈翎初至此地时只觉得此地清苦至极,但后来周晦似乎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于是万丈琼楼拔地而起,万里宫阙盘踞于山巅。
这样的举动不可谓不出格,那时整个藏玉仙府都被惊动了,但剑尊周晦是天下第一人,无人能够管束得了他。
是以最终那人只得了掌教赵名芳轻飘飘的几句斥责,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周晦毫无疑问是个冰冷的人,但对沈翎这个唯一的嫡传弟子,无处不尽心,也没有什么失职之处。
若非自己如今已然转修魔道,那么今生或许他们还能再续前世的师徒缘分。
只可惜……正邪不两立,此事便只能作罢了。
思及往昔,沈翎心中怅然,心绪万千。
不过如此也好。
毕竟长痛不如短痛,待他前往魔域,他们二人便不会再有相见之日,亦不必担心自己身份暴露连累师尊清誉。
如此一想,他思绪回笼,微微垂首,不再看那座云雾缥缈的仙山,转而将视线落在了下方的沈微命身上。
耳畔的丝竹声渐渐消散在风中,沈微命从玉阶上走过来,抬起头来对他粲然一笑。
这个时候,他才惊觉,原来夜宴已结束了。
穿着霓裳的婢女低眉颔首地收拾着案几上的残羹冷炙,微风携来一缕甜腻的气息,似是先前那舞女所留下来的。
他蹙了蹙眉头,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只低下头来,微微一笑,“恭喜。”
“意料之中,没什么好喜的。”
缩地成尺,只两三步沈微命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而后紧紧地环住了他的腰肢,勒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真人能来陪我,才是最叫我欣喜若狂的。”沈微命如此道。
“又开始说这等蠢话了。”沈翎微笑,却有些失神。
他轻轻地按住了这人的发顶,手指颤了颤,最终却没有落下去,于是他只极轻柔地在这人的乌发上抚摸了两下。
……还不到时候。
他敛眸,遮住了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狠厉之色。
他向来就不是个容易心软的人,他对旁人狠毒,对自己也好不到哪儿去,但看见这样骄矜的沈微命,他总是忍不住厚待几分。
或许是移情——他总是怀念身在藏玉仙府时的日子,于是这感情便投射到了沈微命的身上。
他对自己心思全然了解,亦全盘接受,毕竟他都已经强迫自己做了那么多不情愿的事,他就纵容自己这一回,也无伤大雅。
况且沈微命总是会死在他手里的,多给这人一些时间也影响不了这既定的结局。
如此,他轻轻地环住了少年的脊背,声音温和,“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宴饮,不与同门多待一会吗?”
他记得自己那时最喜欢与这些同门待在一块了。
于是以己推人,他便也觉得沈微命亦是如此想的。
“怕真人觉得无聊。”沈微命却笑了,一双漆黑的眼睛里,满是孺慕与依赖,“比起他们,我更想待在真人的身边。”
“哦,原来如此。”沈翎语气平淡,手中动作仍然轻柔,只是心中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快。
上一刻他还待沈微命有几分温情,可这一刻不知为何他有些兴致缺缺。
“我有些累了。”
良久,他叹了口气,推了推沈微命,想要挣脱这人的怀抱,可这人却反而将他抱紧了几分。
“既然如此,那不如……我抱着真人回去。”
沈微命眨了眨眼,眼珠子一转,语出惊人。
“胡言乱语。”
沈翎强硬地挣脱了这人的怀抱,他低下头,眼神有些冷淡,“下次别再说这样的话了。”
“我累了。”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的先前的话语,只是这一次语气冷淡了许多,“我先去休息了,你自便吧。”
言罢,他兀自掀开珠帘,随意寻了个客房,这就在房中的蒲团上盘膝而坐,闭目调息。
他内视经脉,尔后便发现自己身上有关修为的桎梏已经全然解除了——也就是说,如今的他,或许可以毫不费力地杀死沈微命。
毕竟现在的他可比沈微命将近强了一个大境界。
他是金丹大圆满,半步元婴,而沈微命却是金丹初期,连元婴的门槛都还不曾摸着。
更别说沈翎还极其熟悉此人的诸多招数。
在这样的情况下,沈微命怎么可能抵抗得了他的杀招。
“……”
乌发玄衣的青年紧闭着双眼,神色宁静地跪坐在蒲团上,而那半张金色的面具覆盖在他面上,挡住了他大半张脸。
若能摘下这张面具……
隔着打开的花窗,沈微命望着他,似乎有些出神。
良久。
沈翎仍是无知无觉地闭着眼,似乎不曾察觉到沈微命的视线,又或许是察觉到了,只是不曾将之放在心上。
少年的喉结滚了滚,旋即如同被什么东西蛊惑了一般,推开房门,无声无息地走了进来。
他望着屏风上那道玄色的影子,目光中满是渴望。
这道巨大的屏风隔绝内外,可此时他却无比地庆幸——有了这道屏风的遮挡,他的心思才不至于被那人发现。
那道纤细而浅淡的影子落在了屏风上,仿佛能够引动来人心底最肮脏的**一般,叫其不可自拔。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来,轻轻地去触摸这道浅淡的影子,他的动作很轻,又十分珍重,就好像是在害怕自己的动作惊醒了什么人一样。
烛火摇曳,这道浅淡的影子也有一瞬间的扭曲。
他心中几番挣扎,备受煎熬。
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心思,毕竟这样肮脏的心思对于那人来说,完全就是一种玷污,而他不能允许任何人侮辱他心间的这一抹清冷的月光。
哪怕这个人是他自己。
可是他能够管束得住自己的躯体,却不能约束自己的思想——他根本就无法做到压抑那些肮脏又下流的心思。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罪大恶极,可有时候他却又觉得,这人合该独属于他。
毕竟只有他能够看见这人,也只有他能够触碰到他。
他的目光很深沉,面色也有一瞬间的扭曲,但很快这张稚嫩的脸上就只剩下了柔和的神色了。
他闭上双眼,极虔诚,极珍重地在那屏风的影子上落下了一吻。
“……”
少年隔着屏风,亲吻了那人落下的影子。
而这一幕经由水镜,完完全全地落在了现世的离真眼中。
琅嬛福地。
清寂的大殿之中,一道巨大的三清祖师像拔地而起,烛火幽微,照得此间来客的面容明明灭灭的。
离真一袭白服,跪坐在祖师像下,素白的衣袍四散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花。
三千青丝半束半散,他头顶戴着一顶小巧的莲花冠,而剩下的乌黑发丝则压住了四散开来的衣摆,蜿蜒出一道如墨般的浅淡痕迹。
他微微低头,白皙秀美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之中,他面上分明笑着,却叫人无端觉得毛骨悚然。
他膝盖上枕着一个双目紧闭的白衣青年,此人神情宁静,面容完美无暇,嘴唇苍白,乌发如瀑。
而这白衣青年,正是沈翎的肉身。
他的面容是完美的,身体也是完美无暇的——那宽大的,不合身的白袍松松垮垮地拢在他身上,只能堪堪遮住他的躯体,若是视线稍稍流转,便能看见他白袍下裸露的皮肉。
他一动不动的,若非胸膛还有微弱的起伏,恐怕会叫人误以为这是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
这具肉身没有束发,于是那一头乌发倾泻而下,最终被离真拢在手中。
白皙而纤长的手指轻轻地插/进了青年发间,而后满头的乌发都被这人当做玩具,被细细把玩。
水镜里,沈微命的嘴唇还不曾离开那屏风上的影。
离真再也看不下去了,于是水镜轰然炸开,水珠噼里啪啦的落了一地。
水痕浸湿了沈翎的衣衫,而他仍然紧闭着双眼。
离真的指尖轻轻地落在了那一抹水痕上,而后便是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