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沈微命所等待的时机,来了。
——有仙修欲为宗门遴选弟子,已来到了此方小世界,而庄家的人着手准备将自家的少爷小姐送去修道。
初时沈微命并不知晓这些,是后来某一日外出办事时,偶遇一算命道人,那算命道人硬生生拉住他,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这算命道人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道袍,袍子上打满了补丁,他浑身邋遢,头发也凌乱得像是鸡窝一般。
道人告诉他,不日将会有天机门的长老前来遴选新弟子,来的人性子温和慈悲,最是有慈悲心,若是沈微命能够操作一二,便能借其手逃出泥潭。
除此之外,他又告诉沈微命,自己原是天机门的弟子,因曾经有同门师弟欠下了他因果,为替其偿还因果,自己这才前来告知此事。
此番过后,不论沈微命是否逃出庄府,他那同门师弟所欠下的因果都已偿还了。
原本沈微命并不相信这道人所说的话,但后来他果真听闻庄府中人说有贵客前来,那贵客又正是天机门的外门长老,他这才信了几分。
沈翎站在一旁,面上却是止不住的冷笑,心里只觉得讽刺。
这邋遢道人的师弟确实欠下了他的因果——当初,若非此人胡乱替人占卜,言他沈翎生来便是天煞孤星,会克死双亲兄弟,如此他也不会被生身父母抛弃。
可叹当初那老秀才还安慰他说自己是与父母失散……殊不知这两个愚蠢的凡人正是信了那妖道的话,才将他抛弃!
……这样的人,真是可恨。
沈翎一想起来便恨得牙痒痒,差一点便要控制不住自己手中的炁气,不过最终他仍是压下了心中的一腔情绪,面上什么表情也无。
这些事情早就过去了,当年的妖道他也早已将之剥皮抽骨,捏碎魂魄了。
更何况如今沈微命所遇上的邋遢道人不过是个幻境造物而已,他就算是杀了,也只能聊以泄愤。
他什么也没说,只冷眼看着沈微命小心翼翼地求证,而后得出那邋遢道人所言属实的结论。
此时,沈翎的心中却是止不住地冷笑。
此番天机门来的那位长老确实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物,不过此人良善有余手段不足——自己当初将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证据呈上后,那长老确实是震怒,对他的遭遇也是无比的怜惜同情。
但他忽略了一个最为致命的地方……天机门有门规,而这门规之中便有一项规定——门下弟子不得擅自插手凡尘之事。
所以,哪怕是这庄府倒行逆施,罪大恶极,这位天机门的长老对此也是无可奈何。
最终他也确实救下了沈翎,但沈翎的存在以及他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所做的事,所收集的罪证,也都一一暴露在了庄家人眼中。
此后这庄家人行事更加缜密,叫人全然抓不住把柄,而沈翎也被迫逃亡,吃尽了苦头。
当年那长老将他救下后,他本想拜入天机门,以求保全性命,但不论他如何苦苦哀求,那位长老都只说他尘缘未断,不得拜入山门。
不过若非这位长老,他也发现不了当年的真相——当年这位长老口中那未断的尘缘,指的正是在他出生之时听信妖道胡言乱语而抛弃他的,生身父母。
“……”
思及往事,沈翎总是容易心情低落,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地跟在沈微命身后,此刻的他面色冷凝,看上去十分不好接近。
“……真人?”
沈翎仍在兀自出神,却被沈微命的声音惊醒,他乍然回神,有些没反应过来。
“嗯?”
“那邋遢道人……不知真人觉得,我能否相信他呢?”
似乎是察觉了沈翎的心不在焉,心知他不曾注意自己适才所做之事,沈微命心中一叹,斟酌着补充了几句,“适才我出手试探,那道人言中的天机门长老,似乎真是个慈悲为怀的人物……”
——他尚在犹豫,犹豫自己究竟要不要将辛苦收集来的证据交与此人。
不知为何,沈翎觉得有些厌烦。
或许他的心思早就不在这幻境之中了——他想离开这莲华心境,不想再回忆这些乱七八糟的旧事了。
“信或不信,都在你一念之间。”沈翎眉眼冷淡,“不必问我。”
言罢,他便闭上嘴,隐没了身形,不再说话了。
沈微命也不知这人的心情为何突然急转直下,不过他早已习惯了沈翎的阴晴不定,于是只郁闷了片刻,便不再纠结了。
他想,或许是自己的哪句话又使得这人不高兴了吧。
这样的事在往常也是惯有的。
……看来他说话的时候,还是得多多斟酌。
如此想着,沈微命心念流转,兀自沉吟了片刻,而后便决定不能放过这个绝佳的机会——他要将证据交给那位长老。
.
事情的进展一如沈翎所想,全然不曾有偏差,他却丝毫都不曾感到愉悦,只是觉得厌烦。
在沈微命睡着的时候,他试过出手,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重伤于他……如今,他除了待在这儿,看着这些无聊透顶的戏码外,便没有别的选择了。
他只好隐了身形,冷眼旁观沈微命将辛辛苦苦收集来的证据交给那位长老,继而被这天机门的长老救出庄家。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的沈微命在得知天机门长老不会对庄家出手时,倒是不曾苦苦哀求,亦不曾丑态尽出,这叫沈翎又多了几分兴趣,心中也不那么厌烦了。
沈微命平静地接受了这样的结果,而后便在那位天机门长老的帮助下离开了这座扬州城,一路往北逃窜而去。
庄府坐落于扬州城中,而庄家的势力大多都在南方,北方则是王朝的中心,是帝都所在——庄府的势力不曾染指此处,是以如今他若是想要活命,便只能往北而逃。
沈翎的心情莫名其妙的变好了,于是态度也不那么冷漠了,他现出身形,站在沈微命的身侧,“你不求他收你入门?”
“不求。”沈微命却笑了,他望着沈翎,眨了眨眼,“我已有了真人,又何必再去转投他人门下。”
“……我可不是你的师父。”
“我心中已将真人当做了至亲之人。”
“……”沈翎沉默了片刻,说出口的话语气却很轻,并没有什么斥责的意味,“又在说这种蠢话了。”
“若是真人能够展颜,我就是死了也心甘情愿。”原本沉默冷淡的沈微命语出惊人,脱口而出。
沈翎:“……”
“从哪里学来这油嘴滑舌的论调。”他无言了片刻,心中觉得有些荒谬,却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竟然真被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给取悦到了。
他嘴角不由得上扬了几分,“这样的话本该是拿去哄情人的,怎么却说与我听?莫非……是你心思不净?”
他说这话当然是揶揄打趣居多,却不想将沈微命闹了个大红脸,他眼睁睁地看着这人面上红透了,而后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怎敢亵渎真人……”
沈翎:“……”
原本很确定的看法如今也变得不确定了。
他原本很确定自己这个时候应当不喜欢男人,但沈微命的表现叫他心中觉得这一看法有待商榷。
毕竟此人这样的举动,真的很难叫人不误会。
还有,顶着这样一张脸露出这种神情,真是……辣眼又别扭。
沈翎无语了片刻,率先移开了视线,倒并不觉得有被冒犯,他只是觉得沈微命是被自己身上的道韵所影响,于是才会对他心生好感。
“下次别再说这等蠢话了。”仍旧是轻飘飘的语气,“还有,也别露出这种愚蠢的模样来,平白惹人发笑。”
“能叫真人发笑,是我的荣幸才对。”沈微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离开了庄家,沈微命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容光焕发,他甚至一改先前的沉默寡言,眼睛里也亮闪闪的,仿佛有细碎的光点在其中跳跃。
沈翎的表情有些复杂,他想训斥一二,可在看见面前少年眼神的那一刻,这诸多冷嘲热讽的话语哽在了喉间,上也上不去,下也下不来。
他少年的时候从来就没有开心这种情感,绝大多数时间,他都是在绝望与不安之中度过的。
在庄府,他焦虑不安,生怕自己行差踏错一步,便要失去性命,离开庄府后,他曾在庄家的追杀下几度绝望,怕自己死在庄家走狗的剑下。
如今的沈微命好不容易开怀些,他又何必给人家泼冷水呢。
如此一想,沈翎咽下了喉间的话语,沉吟了片刻,摆出了此刻的沈微命应当最想看见的模样,他眉目舒展,而后轻轻地笑了笑,轻飘飘地斥了句,“油嘴滑舌。”
他二人这般情态,倒还真像是同门师徒了。
只不过他这副模样是从旁人的师父那儿学来的——他曾经很羡慕那人,于是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人与师父相处时的神情他依然历历在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