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站在“清音”工作室的门前,权志龙的心情与前两次截然不同。少了些忐忑,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期待,甚至还有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少年般的笨拙热情。他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纸袋,里面装着他精心挑选的礼物——一副限量版的、融合了传统浮世绘元素与街头涂鸦风格的无线耳机。他认为这完美契合了她“古今融合”的创作理念,是打开话题的绝佳媒介。
他深吸一口气,叩响了门环。
“请进。”
推门而入,熟悉的铜铃,熟悉的天井,熟悉的“唧唧”声。沈清音依旧坐在缂丝机后,今日她穿着一件靛蓝染的及踝长裙,颜色沉静,宛如雨后的天空。她抬头看到他,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在他手中的纸袋上,随即平淡地移开,并未多问。
“下午好。”权志龙用略显生硬的中文打招呼,走到藤椅边,将纸袋小心地放在小几上。
“嗯。”沈清音应了一声,算是回应,手中的梭子并未停下。
权志龙自己动手泡茶,动作比昨日熟练了些许。他斟了两杯茶,将一杯轻轻放在她工作台触手可及的角落。她微微颔首致谢,但注意力显然仍在眼前的《宇宙经纬图》上。
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权志龙清了清嗓子,决定主动出击。
“我……昨天看到这个,”他拿起那个纸袋,走到她身边,保持着一个不显冒犯的距离,取出里面的耳机盒,“觉得它很有意思。它将东方的古典艺术和西方的街头文化结合了起来,就像你的缂丝一样。”他用英语夹杂着简单的中文词汇,努力解释着,“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沈清音终于再次停下手中的工作,目光落在那副设计前卫的耳机上。耳机壳上印着葛饰北斋《神奈川冲浪里》的变形图案,却又被泼洒的彩色涂鸦线条所切割,确实极具视觉冲击力。
她看了几秒,然后抬起眼,看向权志龙,眼神清澈依旧,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谢谢。”她礼貌地说,但并没有伸手去接,反而将目光重新投回缂丝机,指着刚刚织就的一小片星云边缘,“这里的丝线密度,我调整了三次。密度不同,反光不同,星云的质感才会显出虚实变化。”
权志龙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准备好的关于潮流跨界、设计灵感的话题全都噎在了喉咙里。他眨了眨眼,有些跟不上这思维的跳跃。
“啊……密度?”他下意识地重复,注意力被她手指的地方吸引。那是一片由浅紫向深蓝过渡的区域,细看之下,丝线的排列果然疏密有致,形成了极其微妙的光影层次。
“嗯。”沈清音拿起手边一个类似放大镜的工具,示意他靠近些看,“纬线越密,颜色越实,光泽越内敛。反之,则显得轻透,有呼吸感。”
权志龙俯身,透过镜片,他仿佛进入了一个微观的宇宙。那些原本浑然一体的色彩,变成了无数交织的、有生命的线条,它们的疏密、走向、色泽的细微差别,共同构成了宏观的壮丽。这是一种他从未接触过的、建立在极致微观控制之上的美学。
“这太神奇了……”他由衷地感叹,暂时忘却了那副被冷落的耳机,“就像音乐里的……频率和振幅?微小的变化,会带来完全不同的听感。”
沈清音不置可否,放下工具,又指向旁边一处:“还有色彩渐变。这种靛蓝到月白的过渡,我试了七种不同的蓝色丝线,才找到最自然的衔接。少一种,便显生硬。”
权志龙看着她平静的侧脸,忽然意识到,在她看来,讨论丝线的密度和色彩的渐变,远比讨论一副融合了浮世绘与涂鸦的耳机更有趣,也更重要。他的“潮流话题”,在她深耕的、需要极大耐心和专注力的技艺面前,显得如此浮躁和……肤浅。
一种尴尬混合着奇妙的挫败感涌上心头。他默默地将耳机收回盒子,放进纸袋,仿佛那是一个不合时宜的闯入者。
他回到藤椅坐下,端起已经微凉的茶喝了一口,试图掩饰自己的窘迫。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她的脚,她今天穿的是一双素色的苏绣布鞋,鞋面上绣着极其精致的缠枝莲纹,针脚细密均匀,配色淡雅,与她整个人气质浑然天成。
“你的鞋子,”他找到了新的话题,语气带着真诚的赞叹,“很漂亮,是……苏绣吗?”
沈清音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布鞋,语气依旧平淡:“嗯,闲着的时候自己绣的。”
“自己绣的?”权志龙更加惊讶了。这双鞋的工艺看起来极为复杂,绝非闲暇消遣所能完成。“这需要……很久吧?”
“不久。”她淡淡道,“熟悉了,便快了。”
权志龙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脚上那双某奢侈品牌与知名涂鸦艺术家联名的限量版球鞋,鞋面上布满了夸张的彩色涂鸦和签名,是他平日钟爱的款式,代表着潮流与个性。但此刻,在这双沉静、精致、凝结了时间与手艺的苏绣布鞋面前,他这双价格不菲的潮鞋,竟显得有些……吵闹和幼稚。
沈清音顺着他的目光,也瞥了一眼他那双色彩斑斓的球鞋。她的眼神没有任何评判,只是如同看到一件寻常物品般,很快便移开了视线,没有任何表示,既无欣赏,也无厌弃,仿佛那与她脚上的布鞋,只是存在于不同维度的两种事物,无需比较。
这种彻底的、发自内心的“不置可否”,比任何明确的褒贬都更让权志龙感到一种文化上的冲击。他所在的世界的价值标准——限量、联名、潮流指数——在这里完全失效了。
他不再试图寻找共同话题,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她在经纬间构建她的宇宙。尴尬感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妙的平静。他意识到,试图用自己世界的语言去与她对话是徒劳的。或许,他应该学会用她的语言,或者,至少学会倾听。
不知过了多久,沈清音需要更换一批丝线。她抱着一束深蓝色的丝线走向丝墙,经过他身边时,一缕丝线轻轻滑落。
权志龙几乎是下意识地弯腰,动作迅速地帮她拾起,双手递还给她。
“谢谢。”她接过丝线,两人的指尖有瞬间的轻微触碰。她的指尖微凉,带着丝线的柔滑触感。
那一刻,权志龙忽然觉得,语言的障碍、世界的差异,似乎也并非不可跨越。至少,在这一方静谧的天地里,在“唧唧”的织机声中,在对美的共同感知(哪怕表现形式截然不同)的瞬间,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无声的、微妙的理解。
当他再次起身告辞时,心情已与来时大不相同。他没有再试图强调那副耳机,只是将它悄悄留在了小几上。
沈清音送他到门口,目光扫过那个纸袋,微微顿了一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明天见。”权志龙说,这次用的是韩语,带着一种他自己也未完全理解的笃定。
沈清音看着他,依旧是那句:
“随你。”
门在身后关上。权志龙走在巷子里,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涂鸦球鞋,又想起她那双手绣的布鞋,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
极与极的对话,尴尬,却真的……很奇妙。他开始期待,下一次,他该如何去接近那个由密度、渐变的色彩和古老韵律构成的世界。也许,他该试着带一本素描本,或者,只是带一双更懂得倾听的耳朵。
今天12点有4章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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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极与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