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术馆的喧嚣如同潮水,在沈清音周身涌动,却又被她周身那股沉静的气场隔开,形成一片无形的真空地带。她与法国策展人的交谈流畅而深入,但一部分心神,却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始终能感知到展厅另一侧,那个驻足于《重生》前的沉默身影。
权志龙在《重生》前站立了许久。他几乎能“读”懂每一根丝线背后的语言——焦黑土壤中蕴含的痛楚与沉淀,那抹嫩绿蕨类破土而出时所需的巨大勇气与脆弱坚韧。这不仅仅是技艺的展示,更是灵魂的剖白。他仿佛看到了沈清音这两年的心路:从舆论风暴中的退守,到内心枯竭时的探索,最终抵达这片充满力量的“重生”。这幅作品,像一记重锤,敲打在他同样经历着蜕变的心上,产生了一种近乎疼痛的共鸣。
他终于移开目光,没有走向被人群隐约围住的沈清音,而是转身,悄然融入了观展的人流中,仿佛只是万千普通观众中的一员。
沈清音用余光瞥见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并无失落,反而升起一丝了然。他需要时间去消化,她也一样。
酒会接近尾声,宾客渐散。沈清音婉拒了后续的晚宴邀请,准备从侧门离开,返回工作室处理一些收尾工作。助理小陈去取车,她独自一人站在美术馆侧厅廊道的阴影里,等待着。廊道尽头是一面巨大的玻璃幕墙,窗外是城市璀璨的夜景,与展厅内沉淀的艺术氛围形成鲜明对比。
脚步声在空旷的廊道里响起,不疾不徐。
沈清音没有回头,似乎早已预料。
权志龙走到她身边,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停下,同样望向窗外的灯火阑珊。
“那幅《重生》,”他开口,声音比记忆中更加低沉,带着一丝砂砾般的质感,“很震撼。”
没有客套的寒暄,没有不必要的解释,直接切入核心,如同最默契的同行之间的对话。
“谢谢。”沈清音的声音依旧平静,如同廊道里流淌的寂静。
“尤其是那抹绿色,”他继续道,目光依然看着窗外,仿佛在对着夜景诉说,“织出了……希望破土时的重量。”
沈清音微微侧头,看向他。廊道光线昏暗,勾勒出他清晰利落的下颌线。她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真诚,那不是恭维,而是真正理解了作品内核后的共鸣。
“毁灭与新生,本就是一体。”她轻声道,像是在回答他,也像是在总结自己的感悟。
权志龙终于转过头,看向她。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了昔日的张扬不羁,也没有了巴黎时的复杂纠葛,只剩下一种沉淀后的清明与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疲惫之下依旧燃烧的、对艺术的赤诚。
“我好像……有点明白你当初在苏州,为什么能那样安静地坐在织机前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容的弧度,带着自嘲,“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茧,只能自己破。”
沈清音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她能想象他这两年在“白骨部队”经历的磨砺,远比她所知的更为艰苦。那不仅是身体的锤炼,更是意志与灵魂的拷问。
“你的新音乐,”她忽然问道,语气自然得像是在询问一个老友的近况,“找到了吗?”
权志龙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一种被理解的暖意。他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找到了一些碎片,还在拼凑。很难……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接近……真实。”
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U盘,递到她面前。
“这里面,是其中一个……‘声音的草图’。”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以及一种超越了男女之情的、对艺术知音的郑重,“关于……‘寂静’。”
沈清音看着那个小小的U盘,没有立刻去接。她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仿佛在确认什么。然后,她伸出手,接过了U盘。指尖与他的手掌有瞬间的轻触,冰凉与温热交汇,一触即分。
“谢谢。”她将U盘握在手心,感受到那金属外壳上残留的、他掌心的微温。
“不客气。”权志龙收回手,重新插回裤袋,姿态恢复了之前的疏离,“只是……觉得你可能会懂。”
说完,他朝她微微颔首,没有再停留,转身,沿着来时的路,大步离开,身影很快消失在廊道的拐角。
沈清音独自站在原地,手心里紧紧握着那个U盘,像握着一颗沉默的、却蕴含着巨大能量的种子。
窗外,城市的灯火依旧闪烁,如同无数破碎的星辰。
她没有立刻去听。她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内心那片被《重生》和这次短暂重逢激荡起的、深沉而宁静的波澜。
他们之间,似乎建立起了一种新的联结。不再是基于好奇或悸动,也不再被舆论与身份所困扰,而是建立在共同对艺术本质的探索、对生命蜕变的深刻理解之上。如同两座经历过各自地质运动的山脉,在深处,产生了新的、更为稳固的共鸣。
助理小陈的车灯在门外亮起。
沈清音深吸一口气,将U盘小心地放进随身的手包夹层,然后挺直脊背,步履从容地走向门外等候的车辆。
夜空下,她的身影沉静而坚定。她知道,无论远方传来怎样的回响,她自己的乐章,早已在心中奏响。而这一次,她拥有足够的力量,去聆听,去分辨,去回应,或者,只是让那声音成为自己宏大织锦中,另一缕独特的经纬。
静默的共鸣,在夜色中无声蔓延。未来会如何,无人知晓,但至少在此刻,他们都已在各自的战场上,完成了至关重要的“重生”,并且,看到了彼此身上,那同样历经淬炼后、愈发耀眼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