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尔的喧嚣像一层厚厚的油脂,重新包裹了权志龙。机场出口闪烁的镁光灯、粉丝几乎要刺破耳膜的尖叫、经纪人匆忙的护卫、驶回汉南洞公寓时窗外飞速倒退的、熟悉的都市霓虹……一切都与苏州小巷的静谧、工作室里“唧唧”的织机声形成了撕裂般的对比。
他回到了名为“G-Dragon”的黄金牢笼。
最初的几天,他被各种会议、拍摄和积压的工作淹没。面对镜头,他熟练地摆出标志性的表情和手势,回答着关于新专辑、关于未来计划、关于假期生活的公式化问题。他笑着说苏州很美,中国传统文化令人惊叹,他获得了许多灵感。这些话真假参半,流畅地从他口中说出,内心却一片麻木。
只有在深夜,回到那座空旷冰冷的公寓,脱下所有伪装后,苏州的记忆才会如潮水般涌来,带着江南湿润的水汽和丝线特有的温润气息。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了那个素色锦缎包裹的方盒。里面,那卷渐变蓝色的丝线安静地缠绕在线轴上,那枚小小的平安结垂落一旁。他伸出手指,极轻地触碰那些丝线,冰凉的、柔滑的触感,瞬间将他拉回到那个有着天井和睡莲的工作室。
他仿佛又看到了她低头织布时微蹙的眉头,听到了她解释“通经断纬”时清冷的声音,感受到了古琴《忘机》流淌时内心的震撼与平静。
思念,如同无声的经纬,在他回到喧嚣世界的第一个夜晚,便开始悄然编织。细密,坚韧,无处不在。
他打开电脑,点开了那个名为《经纬》的音频文件。空旷的、带着宇宙回声的音乐在房间里流淌,与窗外首尔的夜景格格不入。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那幅已然完成的《宇宙经纬图》,是星云的绚烂,是黑洞的扭曲,是最后那片深邃的、被她称为“留白”的黑暗。
他忽然很想告诉她,他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她从未踏足、或许也永远不会理解的世界。但他没有她的联系方式。他们之间,除了那间工作室,除了那些关于艺术的话题,再无其他联结。
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
苏州,“清音”工作室。
权志龙离开后的第一天,工作室里安静得有些异样。没有了那个时而安静时而提问的身影,没有了偶尔响起的、带着实验性质的电子音效,连空气似乎都停滞了。
沈清音像往常一样,打扫、整理丝线、检查已完成的作品。她的动作依旧从容,神情依旧平淡,仿佛那个为期不短的“常客”从未出现过。
只是,当她目光扫过墙角那把空置的藤椅,看到小几上那副被遗忘的、落了些灰尘的限量版耳机时,她的动作会微微停顿。当她泡茶时,会不自觉地斟满两杯,然后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座位,默默地将另一杯茶慢慢喝完。
她走到缂丝机前,《宇宙经纬图》已经完成,被小心地取下,准备后续的装裱。织机上暂时空置,等待着下一幅作品的开始。那种熟悉的“唧唧”声缺席了,工作室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
她下意识地抚摸着光滑的织机框架,指尖划过经线的位置。那个男人笨拙地学习泡茶的样子,他认真分辨丝线颜色时的专注眼神,他听到《忘机》时骤然湿润的眼眶,他因为音乐创作陷入瓶颈时的焦躁,以及他最终完成《经纬》时眼中闪耀的光芒……一幕幕,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回放。
他带来的喧嚣,他代表的那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曾一度打破了这里的平静。但当他离开后,这份重归的平静,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旷。
她走到古琴前,掀开锦缎,手指悬在琴弦之上,却迟迟没有落下。最终,她又轻轻将锦缎盖了回去。
她什么也没有弹。
傍晚,她关上工作室的门,落锁。转身离开时,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巷子依旧,青石板路依旧,只是少了一个总会准时出现,又总会带着一丝不舍离开的背影。
她回到自己的住所,一处离工作室不远的、同样安静古朴的老房子。客厅的桌上,放着那张权志龙留下的、刻录着《经纬》的光盘。
她犹豫了一下,将光盘放入了播放器。
当那空旷、冰冷又带着奇异美感的电子宇宙之音在房间里弥漫开来时,她闭上了眼睛。这一次,没有缂丝机,没有需要调整的星云,只有纯粹的音乐。
她听到了水波(尽管他已修改得更为抽象),听到了星尘,听到了引力的撕扯,也听到了那片他最后为她留出的、声音的“空白”。
这首诞生于她工作室的音乐,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内心深处某个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角落。那里,不仅存放着关于缂丝的千年技艺,也悄然印刻了一段来自异国他乡的、短暂却深刻的印记。
音乐结束,房间重归寂静。
沈清音睁开眼,望向窗外苏州的夜空。城市的灯光掩盖了星光,但她知道,在那片苍穹之上,存在着一个由丝线和她未曾亲眼见过的、由音符构筑的宇宙。
她和他,身处不同的经纬度,被不同的文化和社会规则所束缚。
他们之间,横亘着无声的、却真实存在的千山万水。
在首尔,权志龙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脚下川流不息的车灯,如同人间银河。
在苏州,沈清音坐在寂静的院子里,望着被灯火映照的、看不见星辰的天空。
他们各自握着一端——他握着那卷蓝色的丝线,她听着那首名为《经纬》的歌。
思念,在无声处,织就着一张跨越了国界与文化的、无形的网。细腻,绵长,带着江南烟雨的湿润,也带着首尔夜风的微凉。
谁也没有联系谁,但某种联结,已然在离开的那一刻,变得更加清晰,也更加沉重。
下一次“艺术交流”的机会在哪里,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