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语凉觉得胸口堵着一团浸透柠檬汁的棉花,又酸又涩,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密的刺痛。他错得离谱——怎么会天真到以为李临沂会无条件站在自己这边?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人,连给他上药时指尖的温度都计算得恰到好处。
"所以在你眼里..."夏语凉听见自己的声音飘在空气里,轻得像是随时会碎掉,"我就是个只会惹是生非的麻烦精对吧?"他扯了扯嘴角,尝到咸涩的泪水,这才发现脸颊早已湿透,“所以我被打了也无所谓是吗?只要不被打死就行,是不是?”
李临沂的沉默像堵无形的墙。夏语凉盯着对方环抱的手臂——那是个充满防御意味的姿势。医务室的白炽灯在李临沂睫毛下投出扇形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
门锁转动的声响突兀地插进来。陆旭拎着便利店塑料袋的手僵在半空,尹宁的钥匙串还挂在门把上晃荡。空气凝固了几秒,夏语凉看见陆旭的视线在自己和李临沂之间来回扫视,最后定格在自己红肿的眼睛上。
"我们...是不是来得不是时候?"尹宁小心翼翼地问,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李临沂终于动了。他微微侧头扫了眼来人,目光却像穿透了他们,重新落回夏语凉身上。那种注视让夏语凉想起生物实验室的标本针——冷静、精确、不带感情。
"你们这是..."陆旭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手里的关东煮纸杯歪斜着,汤汁洒出来浸透了塑料袋。尹宁站在他身后半步,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卫衣抽绳,目光在剑拔弩张的两人之间来回游移。
夏语凉脸上的泪痕在灯光下泛着水光,陆旭用拇指轻轻揩去他眼角新涌出的泪水,触到皮肤时才发现对方体温高得吓人。"李临沂,"他转头看向那个倚在窗边的人影,声音里带着罕见的责备,"他肋骨还断着,你就不能——"
"陆旭。"李临沂突然打断他,声音像淬了冰。月光从窗外斜射进来,将他半边身子镀成冷银色,"你觉得我该说什么?"他直起身,阴影随着动作在地板上延伸,"说'去打回来我帮你望风'?"
夏语凉猛地推开陆旭的手,指节撞在床头柜上发出闷响。"我说了那只是气话!"他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摩擦过粗糙的树皮,"我爸也是,你也是,为什么非要揪着这个不放?!"
尹宁悄悄把洒了一半的关东煮放到桌上,塑料碗底与木质桌面碰撞出轻微的"嗒"声。这个平日里总是插科打诨的男生此刻缩着肩膀,像是要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夏语凉。"李临沂向前一步,灯光终于照亮他的眼睛——那里面翻涌着某种复杂的情绪,"你父亲现在是凌晨三点给你打过电话,你看看现在国内时间!"这句话像颗石子投入死水,"他几乎一晚上没睡。"
房间里突然安静得能听见空调运转的嗡鸣。夏语凉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他看见李临沂手机屏幕亮起,锁屏上左侧显示的中国时间,时间显示04:17。
"担心和信任是两回事。"李临沂的声音突然软下来,像把钝刀慢慢割开凝固的空气,"他怕你..."喉结滚动了一下,"我们都怕你出事。"
夏语凉突然抓起枕头砸向墙壁,羽毛从缝隙里迸出来,在灯光下像一场微型雪暴。"那就看着我挨打?"他笑得比哭还难看,"看着我每天疼得睡不着,然后说'这是为你好'?"
他盯着李临沂垂在身侧的手——那双手的指节处还留着给他上药时蹭到的药膏,已经干涸成淡黄色的痕迹。
"回国..."夏语凉的声音突然哽住,他低头盯着自己扭曲的倒影映在关东煮汤面上,"我就是...就是...反正从小到大,他也……也没信任过我,回去就回去!谁怕谁啊!大不了我什么都不要了!"泪水砸进汤汁里,激起微小的涟漪。
"不明白!我就是觉得在国内呆够了!不想再被他们管着了,我就跑了,行不行?"
夏语凉的声音在房间里尖锐地炸开,像一块碎玻璃狠狠划过李临沂的耳膜。他纤细的手指攥紧了沙发扶手,指节泛白,手背上淡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那双总是带着笑意的杏眼此刻燃烧着愤怒的火焰,长睫毛随着急促的呼吸轻轻颤动。
李临沂深吸一口气,胸口起伏明显。陆旭在一旁看得分明——李临沂太阳穴旁的青筋正在跳动,那是他极力克制怒火的标志。陆旭不动声色地向前挪了半步,随时准备在两人之间充当缓冲。
"行,那我告诉你!"李临沂的声音陡然提高,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落地灯下投下一片阴影,将夏语凉整个笼罩其中,"你爸同意让你出国是想让你学会独立,学会生活,完成学业还不是最重要的——"
夏语凉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但很快又挺直了脊背。她今天穿了件宽松的米色毛衣,领口歪向一边,露出锁骨处一片淤青,那是昨天见义勇为时留下的伤痕。李临沂的目光在那片淤青上停留了一秒,喉结滚动,声音却更加严厉。
"他想让你明白很多事他是替你做不了主的,所以你要学会自己思考想问题。"李临沂俯下身,双手撑在沙发两侧,将夏语凉困在自己与沙发之间,"虽然你昨天见义勇为,没错,确实值得赞赏,但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不那么冲动,也不会搞得自己浑身是伤呢!"
夏语凉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松香气,混合着一丝咖啡的苦涩。这气息本该让他安心,此刻却只让他更加烦躁。他别过脸去,倔强地盯着窗外飘落的梧桐叶。
"夏语凉,你还没明白吗?"李临沂的声音突然低了下来,带着几分疲惫,"做事不能冲动。你说你事后不反省,还想着怎么报仇?你爸本来就因为你被打情绪激动了,怎么还敢相信你说的只是玩笑话?"
"那个顾峰还没走呢!你就开始拽上了,"李临沂直起身,语速越来越快,"你真以为拿个破录音,出个受伤证明就能把他赶出国吗?你想什么呢?匈牙利你家开的啊?想赶谁就赶谁?"
"你凶什么凶啊!"夏语凉猛地站起来,额头差点撞到李临沂的下巴。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泪水在眼底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你以为你tm是我谁啊!这么凶我!"
话音未落,她已经用力推了李临沂一把。男人猝不及防,后退两步撞上了茶几,玻璃杯倾倒,水渍在米色地毯上洇开一片深色痕迹。
房间里瞬间安静得可怕。
"好了好了,你们都少说两句吧。"陆旭一个箭步插进两人之间,双手张开像要拦住两头即将相撞的小兽。他后背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白衬衫贴在脊梁上,形成一道深色的水痕。客厅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夏语凉急促的抽气声和李临沂沉重的呼吸声在空间里交错。
陆旭侧过身,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抹去夏语凉脸上滚落的泪珠。少女的皮肤在灯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此刻却被泪水浸得通红。她的睫毛膏晕开了,在眼睑下方拖出两道灰色的阴影,像被雨水打湿的鸦羽。
"小凉啊,"陆旭把声音放得比羽毛还轻,从茶几上抽了张纸巾,却不敢直接往她脸上擦,只是递到她颤抖的指尖前,"李临沂他没有恶意的。"
夏语凉突然抬头,蓄满泪水的眼睛在灯光下折射出碎玻璃般的光。这个动作让一颗泪珠顺着她尖俏的下巴滑落,啪嗒一声砸在陆旭的手背上,烫得他心头一颤。
"他只是关心你,"陆旭继续道,余光瞥见李临沂正死死攥着窗帘穗子,骨节发白,"你也知道他脾气跟炮仗似的,一点就着。"他试图扯出个笑容,却发现嘴角重若千钧。
李临沂在窗边发出一声闷哼,窗帘穗子被他扯得簌簌发抖。夏语凉的目光越过陆旭的肩膀,与那道灼热的视线相撞,又像被烫到般迅速垂下眼帘。他纤长的食指无意识地抠着拇指指腹,那里已经泛起一片不正常的嫣红。
"其实我觉得吧..."陆旭的声音忽然卡住了。他看见夏语凉左手腕内侧露出一截医用胶带——是那种用来固定针头的透气胶布,边缘已经卷起,露出下面青紫色的血管。这个发现让他喉头发紧,"他说的是对的..."
话音未落,夏语凉突然浑身一颤,像是被人当胸捅了一刀。他猛地抱住自己的双膝,把脸深深埋进臂弯里。先是细碎的呜咽,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嚎啕,哭声里带着某种动物般的痛楚,震得水晶吊灯都在轻微晃动。
"小凉!"陆旭手忙脚乱地抓起整盒抽纸,抽纸在空中划出凌乱的弧线。他几乎是扑到夏语凉跟前,纸巾按在她他湿漉漉的脸上时,动作却轻柔得像在擦拭一件出土的薄胎瓷,"怎么了这是?我不说了不说了啊!"
纸巾很快被浸透,陆旭能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透过纸浆渗到他指尖。夏语凉的肩膀在他掌心下剧烈起伏,像只濒死的蝴蝶。他哭得太凶,以至于开始打嗝,每次抽气都伴随着一声小小的、破碎的"呃"。
李临沂终于松开窗帘大步走来,军靴在地板上踏出沉重的闷响。他在沙发前单膝跪下时,夏语凉条件反射般往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让男人硬朗的轮廓又阴沉了几分。
"我..."李临沂的喉结滚动了几下,伸出的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轻轻搭在沙发扶手上,"不是要凶你。"他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仿佛刚才那场争吵耗尽了全部气力。
夏语凉从臂弯里露出一只红肿的眼睛。李临沂的倒影在他湿润的瞳孔里微微扭曲,那张总是线条冷硬的脸,此刻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无措。他额前的碎发乱了,有一绺不听话地翘着,让他看起来莫名年轻了几分。
"乖,别哭了。"陆旭还在徒劳地用纸巾按压那些源源不断的泪水,动作越来越慌,"哎呀,怎么回事儿啊!"他求助地看向李临沂,却发现对方正死死盯着夏语凉手腕上那截胶布,眼神晦暗不明。
夏语凉接过陆旭手里的纸巾时,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她用力擤了把鼻涕,声音响得在安静的客厅里格外突兀。这个不雅的动作让她自己都愣了一下,随即又抽抽搭搭地垂下头,发丝垂落遮住半边红肿的脸。
"没......没,旭哥..."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裹着浓重的鼻音,"我......我没怪你..."
一阵穿堂风掠过,吹动窗边那株绿萝的叶片。夏语凉盯着那片摇晃的叶子,忽然想起去年生日那天,父亲也是这样站在梯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这盆绿萝挂在他亲手钉好的吊篮里。父亲的手很笨拙,被锤子砸到拇指时也只是闷哼一声,转身对她笑得眼角堆起皱纹。
这个记忆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她最柔软的心房。眼泪又涌了出来,这次不是因为愤怒,而是某种更深、更钝的痛楚。他想起自己刚才在电话里对父亲吼的那些话——"你从来都不相信我"、"我讨厌你这个控制狂"、"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每一句都像刀子,而父亲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最后轻轻说了句"注意安全"。
"我只是......"夏语凉的声音哽住了。他攥紧手中湿透的纸巾,纸浆在掌心碎成黏糊的一团。羊肉串的香味突然在记忆里复苏,那是初三期末考结束的深夜,他随口说了句想吃学校后门的烤串,父亲就拖着痛风发作的腿,一瘸一拐地走了两公里。回来时父亲额头上全是汗,却还笑着说不累,把热气腾腾的烤串塞到他手里。
李临沂不知何时拿来了塑料袋,轻轻递到他面前。男人骨节分明的手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修长,腕表反射出一道温柔的光。"别哭了,"他的声音低得像大提琴的尾音,"刚刚都喊饿了还有力气哭。"
这语气太过熟悉——是夏语凉偷偷迷恋的那种,带着点无奈的纵容。若在平日,这样的语调足以让他心跳加速,可现在胸腔里只有沉甸甸的自责在翻滚。他固执地低着头,向后退了半步,拖鞋在地毯上蹭出沙沙的声响。
摇头时,一滴泪甩到了李临沂的手背上。男人没有擦,只是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将塑料袋轻轻放在茶几上。塑料摩擦发出窸窣声响,在沉默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陆旭站在两人之间,目光在夏语凉发红的耳尖和李临沂紧绷的下颌线之间来回游移。他看见李临沂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朝自己使了个眼色——那是他们多年默契培养出的暗号:让她一个人静静。
"那我们先走了,"李临沂的声音已经恢复平静,只是尾音略显滞涩,"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夏语凉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像是把体内所有的水分都抽干了,到最后只能发出干涩的抽噎声。窗外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远处教堂的钟声敲了七下,每一声都像钝器敲在他空荡荡的胸腔里。
尹宁一直安静地坐在他身边,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偶尔递来一张新的纸巾。阳光透过纱帘在她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将他的睫毛在脸颊上拉出长长的阴影。直到夏语凉的呼吸终于平稳,他才轻声问道:"好些了吗?"
"嗯。"夏语凉低头揉搓着手里皱巴巴的纸巾,纸屑沾了满手,像落了一场小雪。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眼皮沉甸甸的,仿佛刚跑完一场马拉松。
房间里很静,只有加湿器发出细微的嗡鸣。水雾在灯光下弥散,让一切轮廓都变得模糊。尹宁伸手拨开黏在夏语凉额前的一缕湿发,指尖冰凉。
"对不起啊。"他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都是因为我害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夏语凉猛地抬头,动作太急导致眼前一阵发黑。他下意识抓住尹宁的手腕,触到一片细腻的肌肤。"你胡说什么呢!"他的语气几乎是凶狠的,却在尾音处泄出一丝颤抖,"要是有下次我还是会选择帮你的。"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他自己都愣了一下。原来骨子里的某些东西,再怎么受伤也不会改变。就像父亲总爱说的那句"咱们老夏家的人,认准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强扯出的笑容僵在脸上,肌肉像是被冻住了。夏语凉松开尹宁的手腕,转而揪住自己的衣角。纯棉布料在指腹下摩擦出细微的声响,让他想起小时候睡不着时,总要攥着被角才能安心。
"只是尹宁..."他的声音突然低下去,几乎成了自言自语,"我觉得李临沂肯定不会喜欢上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