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不大,两张单人床挨得近,宋常吉仰面躺着,悄悄侧头,安静而贪婪地注视身旁的乔馥夏。
昏黄的小夜灯,勾勒出乔馥夏的轮廓。他似乎睡得很沉,一动不动,呼吸微不可见。睡帽遮住了大半张脸,身体陷入被子里,只露出一点点下颌。
酒店的窗户有缝隙,窗外的冷风呜呜地灌进来,宋常吉心中的火却被寒风越吹越旺。他以为乔馥夏早已沉入梦乡,目光愈发大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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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乔馥夏睁着眼睛,看向黑暗,根本没睡着。
他从前被迫接下一个又一个任务,进入副本时,只有紧张,从没有恐惧。
只要知道怪物是什么,怪物是为什么产生的,选准应对怪物的武器,他就能一击毙命。
自他被“中心”从废弃副本中带走后,他就穿梭在各个副本和“中心”休息站。紧绷的环境从来没有压垮过他。
曾经在校园副本中,顶着师生全员怪物的压力,他还能在课堂上小憩。
可如今,他开始害怕闭眼入睡,越来越怕。每当意识沉入黑暗,梦里的场景便会不受控制地出现。
本该是认识的怪物,他却叫不出名字来,想不起它的弱点在哪里;本该是带热武器的世界,他不顾队友劝阻,执意带上冷兵器,束手无策只能等死;本该是现实中能一刀斩断的怪物,他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更让他窒息的是,那些早已离开的学生、队友,带着狰狞的伤口,跟在他的身边,有的哭喊求救,有的只是用浑浊的眼睛静静地看着他。
他一次次从噩梦中惊醒,恐惧无力和愧疚感,比真正的怪物更消耗他的心神。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是这样沉溺过去,畏畏缩缩的人。
窗外的风依旧呜呜地吹,像小狗的啜泣,又像远处野兽的低吟。他预感今晚又要做一宿的噩梦。
但宋常吉的目光太过灼热,像带着温度的藤蔓,缠得他浑身不自在。那目光停留的时间太久,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专注,让他莫名觉得自己像砧板上的鱼。
宋常吉悄悄翻了个身,面向乔馥夏,就在这时,他才发现,乔馥夏,可能也没睡着。他这才后知后觉的有些尴尬。
他看着乔馥夏保持着平躺的姿势,一直没有动过,上滑的睡帽,使他两颗睁得大大的眼睛露出来,眼神涣散地盯着天花板,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已经陷入沉思中。
宋常吉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你……也没睡?”
乔馥夏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过了几秒转过头,看向他“嗯,还没睡”。
房间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宋常吉坐起身,靠在床头,“风还挺吵的。找个纸巾堵上看看会不会好些。”
乔馥夏也坐了起来,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从床头柜上拿起自己的水杯,抿了一口。
“你……”宋常吉斟酌着词句,“是不是也做噩梦了?”
不愿意睡觉,还带着恐惧,不正式他自己的写照。
乔馥夏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沉默了很久,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今天还没做梦。”
宋常吉有些自嘲地笑道“我们两个人不会天天做噩梦吧……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噩梦的人呀。”
“梦里的东西,”乔馥夏缓缓开口,“比现实中的可怕很多…我在梦里使不上力气。”他慢慢把手用力握成拳。
“是啊。”宋常吉深有同感地点点头,“那种恐惧和无力感,太折磨人了。”
乔馥夏没有说话,只是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他才刚刚从副本中脱离了两周。
有时候,他也会在副本中带上很长时间,甚至是三、四年。或者在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会在“中心”休息,也会有半月、一月的。但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回不去那个世界了。
他迫切地想摸摸那本他唯一带出来的,记录所有队员名字的小本子。
“你梦见什么了?”宋常吉忍不住问道。
乔馥夏又沉默了片刻,才低声说:“梦见一些……再也见不到的人。”
宋常吉有些不自在,绞尽脑汁安慰他“可能是他们想你了,过来看看你,想知道你过的怎么样。你猜梦到了。”他知道乔馥夏是孤儿,十岁时才去的福利院,那时候孩子都已经记事了,那些见不到的人,想必就是父母亲吧。
他没有再追问,连忙错开话题“你要不要去做个心理咨询?指不定会好一些。”
“嗯。”乔馥夏应了一声,心理还是沉甸甸的,没有丝毫轻松。
两人又陷入了沉默。过了一会儿,宋常吉又开口,声音很轻:“馥夏,你说……我们是不是都太紧张了?”
乔馥夏带着一丝迷茫:“或许吧。”
“等不做噩梦了”宋常吉看着被风吹的翻卷的窗帘,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乔馥夏说,“我们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睡一觉。”
乔馥夏的目光也投向了窗外,爬起来,寻找漏风的缝隙。他拉开窗帘,窗户外夜色深沉,远处城市的灯火在黑暗中闪烁。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从天气聊到食物,从电影聊到音乐。聊着聊着,直到乔馥夏摸到窗框上,窗外的风声似乎不再那么刺耳。
“原来在这里,这么小的洞而已”他回到厕所,用牙膏暂时糊住了那个细小的缝隙。
不知过了多久,宋常吉打了个哈欠,眼皮开始打架。他看着身边的乔馥夏,发现他躺在被子里头,似乎也困了。
“睡吧。”宋常吉轻声说,“也许……今晚不会再做梦了。”
乔馥夏点了点头,带着他美好的祈愿,闭上了眼睛。
宋常吉也躺了下来。这一次,他没有再盯着乔馥夏看,只是静静地听着身边人的呼吸声。或许,有个人在身边,连噩梦都会变得不那么可怕。他想着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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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十一点。动车摇摇晃晃让人骨头都抖散了。三源瘫在硬座上,揉着酸胀的腰,他年纪不小了,突出的腰椎间盘禁不起这种折腾。
“我说清河,”三源问“你这选的什么破车?都晃了六个小时了,还没到!早知道坐高铁了、飞机,哪怕多花点钱,买个卧铺也行啊,至少能躺着!”
清河正用纸巾擦嘴,闻言头也不抬:“师兄,高铁贵!我们那点经费,连绿皮硬座都快报销不起了。这个动车是我自己贴的钱。”
“贵?”三源差点跳起来,又看看四周熟睡的人,赶紧压低声音,“我这老骨头,经不起这么折腾!你不是知道我的卡号!自己拿钱去不会?”
清河看了他一眼,“师兄,忍忍吧。心怡花苑那地方邪性得很,我们得花好多时间打探消息,那边是学区房,更贵,我租了一个月,掏的你的卡。不然真遇见怪物,准备不充分,连小命都可能搭进去。”
三源撇了撇嘴,从背包里掏出个皱巴巴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个茶叶蛋,“早知道这样,当初就不该接宋常吉这活!他倒好,估计正躺在五星级酒店里吹暖气调,吃香的喝辣的,我们俩却在这儿啃茶叶蛋,坐这破车!”
“宋总说了,这次事成之后,给我们三倍补贴,经理还说包回去的机票,涨工资。”清河小声说,眼神里闪过一丝期待,“到时候,我们就能坐飞机回去了,还能顺便在新银花园附近吃顿好的,报销个大餐。”
“小命能不能保住都难说?” 三源撇嘴。
“应该不会吧。”清河挠了挠头,“我们来这里,不是宋总对我们能力的预估和信任信任嘛。”
“信任?”三源冷笑一声,“你没看任务介绍吧,我看是拿我们填线呢。他是信任那个乔馥夏!上次对付‘地嘴’,我们俩差点没稳住阵脚,人家倒好,站在旁边打了个哈欠!宋常吉让我们盯着他,我看是让我们给他当炮灰!给他看看战况的,再几周他们剧组也过去了。”
清河沉默了片刻,从怀里摸出个保温杯,倒了杯温水递给三源:“师兄,喝点水吧。乔馥夏确实厉害,我们能学到点东西也不错。再说,只要能拿到经费,报销了这趟的路费和食宿,我们就赚了。”
“但愿如此。”三源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这破车,快点到吧。我实在受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