稚梨熟于夏 第59章 过往

夏望津年纪小，心里憋不住事，有什么想法全都一股脑地问出来。

岳泰垂眸盯着手中的佛经，无意识地摩挲着。阳光落在上面，带着些许暖意，却让他心里一阵悲凉。

“有求不得的事情，就会想要求神拜佛啊……”岳泰叹了口气。

他侧头对上夏望津的眼眸：“你呢，你也会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吧？”

“我想要赚很多很多钱！让爸爸妈妈和姐姐都不要那么累！”夏望津手舞足蹈起来，绘声绘色地跟岳泰讲着自己的心愿。他从不羞于想别人透露自己的想法，因为他坚信自己迟早有实现的那一天。

夏望津一口气说完，突然停下来，看着岳泰：“那你呢？你想要什么？”

闻言，岳泰微微一怔。他同夏望津四目相对，从对方的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身影。夏望津的眸子很亮，看着自己的时候，同阳光一样让岳泰心生暖意。

那些在心底压了太久的不甘与悲怨，似乎在这瞬间都摊开在阳光下。

岳泰的嘴唇动了动，慢慢地道出：“我想要健康的身体。”

夏望津怔愣不安的神情引着岳泰继续讲下去。

“我有很严重的心脏病，休学来这里是为了养病。”岳泰的声音很轻，“我一直都想着成为一名空军飞行员。”

“直到我发病前，我都一直向往着成为空军飞行员。但是现在……这一切都成了泡影。我被父母逼着学了自己不喜欢的专业，每天对着那些厚厚的专业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我开始失眠、头晕，发病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岳泰的目光落在佛经上：“他们都说这个能休养心性，可是看着它，我的心一点也安静不下来。”

难怪以前在村子里从没看见过这个青年人，夏望津明白了。但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安慰对方。

他又摘下颗葡萄塞进对方的嘴里，只能笨拙地转移岳泰的注意力：“你尝尝这个，也很甜。”

那天以后，夏望津天天跑来找岳泰。一来二去地，他们渐渐熟悉起来。

岳泰不知道为什么明明自己以前谁都不愿意告诉的心事和起伏的情绪却愿意讲给这个孩子听。

夏望津每回来都不忘带点小物件给岳泰解闷，有时候是草扎的小动物，有时候是野花编的花环。他还时不时岳泰带树上摘的果子，尽管它比葡萄酸得多。

夏望津好动，总有说不完的新鲜事同岳泰分享。岳泰津津有味地听着夏望津给他讲外面的风景。一切景色都在他眼前如画卷般徐徐展开。尽管他从未亲自见到。

岳泰渐渐闲置了那本他本就没心思看的佛经，开始在家里练字画画。

突然有一天，等夏望津再来的时候，岳泰给了对方一个相机。

在那个年代，这个相机有多么贵重，夏望津自然知道。他接着这相机，像是抱着块热炭。

“你能不能把你眼中的世界拍下来给我看？”岳泰蹲着夏望津面前，平视对方，请求道。

只有夏望津的眼睛看到的世界才是绚丽的。一模一样的风景，落在岳泰眼中，只觉得平平无奇。这个世界总是一成不变，可每当夏望津向岳泰分享的时候，却是那样的充满趣味。

“我没用过这个。”夏望津蹙眉，脸上满是担忧。

岳泰微微一笑，手把手教着夏望津摄影的技巧。从院子里墙角的野花，到葡萄架上快被夏望津吃完的葡萄，即使是这些岳泰天天看着的熟悉景象，在夏望津眼中也有着不同的意趣。

夏望津不敢把这个相机带回家，怕把它弄坏。每次都是从岳泰那拿了相机，出去拍一圈回来，还给岳泰。

夏望津瞒着父母和夏照华结交了岳泰这个好朋友。直到岳泰离开，夏望津也没和家人说过。

岳泰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好了，精神状态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他该回省城，去继续未完成的学业。

临走前，他跟夏望津拍了合照，还把相机送给夏望津。

夏望津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难得地没对着岳泰笑。岳泰是第一个和他分别的朋友，这也是夏望津第一次在人生中品尝到离别的滋味。

他没敢把相机拿回家，心知家人未必相信会有人送这么贵重的相机给他一个小孩。

夏望津仍是日日跑去那个院子，只是空空荡荡再也没人在里面了。葡萄架再也没长出葡萄，墙角多了杂草，难寻花朵的踪迹。

他习惯坐在院子前，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相机里面全是这些时日以来他拍下的乡间风光和他们俩的合照。

岁月如流水匆匆，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接踵而至，他们酸甜苦辣的滋味刺激着夏望津，早把那场离别的滋味冲淡。

夏望津拿着相机，从孩子长成青年，又从乡下来到城市。他再没见过岳泰，却见过无数和曾经的岳泰一样失意的人。

他的相机不再是只拍乡间的风光了。他的摄影技术愈发高超，成为了赫赫有名的摄影师。

一次工作，夏望津来到了英国。他漫步在街头，用相机拍下截然不同的风景时，遇到了被骗得身无分文的岳文元。

岳文元总是在自己父亲面前好面子，向来不希望被自己父亲看扁。他以前讲述时自己被骗的事，都是把被骗的过程一笔带过，连带着也没仔细讲自己最后是如何解决的，只寥寥几句话，说是有人帮忙。因此，岳泰并不知道夏望津的名字。

直到前些天，他听到岳文元跟夏望津通电话时，才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

岳文元没想到这么巧，多年前夏望津竟然和自己的父亲有过这么段往事，也没想到是父亲让夏望津有了成为摄影师的契机。

“要是望津你没成摄影师，也没接那个工作，当年我流落异乡街头，也就遇不到你了！”岳文元感慨起来，对着夏望津高呼，“这都是缘分呀！”

夏望津对上岳文元和岳泰的目光，脸上扬起笑容。他没想到会在多年后的今天和曾经的旧友重逢，也更不会想到，自己和对方的距离其实那么近。

夏照华想起来，对夏望津道：“难怪那段时间你总跑得不见人影。以前你都是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的，那段时间总会迟到。”

岳泰笑了笑：“当时望津跟我聊起天来，总是忘了时间，最后往往着急忙慌地赶去。望津每每和我说起你这个姐姐，总是很高兴呢！”

外婆接话道：“当年我生下望津没多久就下地干活了。很多时候，都是华华帮着带，所以他跟姐姐很是亲近。”

“华华那时候是真的辛苦啊，白天在学堂念书，晚上回家还得熬夜做活计。”外婆回忆起那段时光，眼里隐隐含了泪。

她继续回忆往事道：“当年村里来了个女大学生，跟着书记一起弄了个学堂来教书。村里的人一听说是大学生，都让自家的儿子去，一门心思想和对方结亲。”

提起这事，外婆撇撇嘴：“不正经念书，成天想着这些事，被拒绝后也就不去学校了。没多久学校就没剩多少人了。”

说起这事，夏望津满脸不高兴，抱臂胸前，忿忿道：“他们不念书就算了，还天天在背地里说我姐的闲话。我姐念书的时候他们要说闲话，考上大学了他们也要说闲话，等我姐都参加工作了，他们还是要说闲话。”

无非是，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早点找个好婆家嫁出去得了。考那么远的大学干什么？就近念个师范才好。跑去大城市工作多累，女孩那么拼事业干什么？

背地里嚼人舌根就算了，偏偏还拿到人前来说。总有好事的亲戚劝母亲别让夏照华去学堂了，村里多少男孩子都没去，她一个女孩还天天去，也不干点正事。

夏照华的目光落在夏照华身上，眸中流露笑意：“望津听不下去了，仗着自己年纪小，撒泼地直接把嚼舌根的人打出家门了。”

“学堂后来办不下去了。老师把书和教材都留给我了。”夏照华回忆起来，心中还是满满的感动，“她还推荐我去县里念书，带着我复习，最后考上了省城的一中。”

夏照华看向外婆外公，眼圈有些红：“这些年，要不是爸妈一直供我读书、供我考到外省读好大学，我可能一辈子就待着这个村子里了。”

外婆眼中的泪水愈发明显了：“都是你自己努力，我们做父母的能帮上什么忙？”她心疼道，“念书也是很辛苦的，你那么用功，我们都看在眼里。”

江白薇笑着缓和气氛：“开学那天，我就成了华华的同桌呢！”

夏照华脸上重新扬起灿烂的笑容：“是啊，往后的三年，我们都是同桌。”

黎嘉颖静静地听着，从众人的只言片语里拼凑出母亲的往事。

她早就知道母亲在乡下长大，念书时条件十分艰苦。可这样的认知只是个模糊的概念，具体是怎样的，黎嘉颖其实想象不出来。

母亲从未对她详细说过，或者说，黎嘉颖也没想着细究过。

可现在听着众人的谈话，黎嘉颖忍不住有点心酸，替母亲而感到心酸。

母亲这些年一路走来，需要怎样的勇气和毅力，才能顶住压力，无畏附近的乡亲们的闲言碎语多年，直到考上大学。

母亲有没有想过自己会失败呢？

还是赌上了全部，不容许自己失败呢？

那她又是背负着怎样的压力，独自一人在书山题海里拼搏呢？

黎嘉颖的目光描摹着夏照华的身影，觉得对方于自己而言似乎既遥远又近在眼前。她不了解母亲的过往，更不了解母亲是如何一步步走到今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