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算来,”公孙鸿羽从竹柜中取出两只青瓷杯,修长手指衬着釉色,格外清雅,“自蔟县一别,与则泷已数月未见了。”
“五个月。”齐殊接口,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酒坛表面粗砺的凹凸。五个月前,她在蔟县与公孙鸿羽作别,挥师西进。
西陲那些被中原视作茹毛饮血的蛮族,趁着大燕内乱屡犯边境。
昔日她曾在漠城历练,后因助公孙家征战四方,无暇再顾。
朝廷与世家自顾不暇,西线战事一拖再拖,直至半年前漠城城主暴毙,蛮族铁骑竟一路杀至城下,直逼中原腹地。
后院起火,终成心腹大患。
平仄之战,她率南淮、北暮联军与西蛮主力鏖战四月。那些荒原之民虽兵器粗陋,却个个骁勇善战,更有不逊中原的将才统御。至于所谓“大燕军队”——纵是各家已起兵反燕,面对外族,他们终究还顶着大燕的名号。
此战惨烈,联军伤亡甚重。然敌虽悍勇,她这位三军统帅亦非徒有虚名。
御龙将军,未尝一败。
公孙鸿羽似是想到那场恶战,轻声问:“可曾受伤?”
齐殊玩味一笑:“扎西布尚且苟活,我岂会受伤。”言下之意,若她伤,必已取对方性命。
“那便好。”
“你与他,也算不共戴天了。”公孙鸿羽执起酒坛,微倾坛身,清脆的倒酒声响起,就像故乡的泉水缓缓流泻。
扎西布,西蛮的首领,也是这次西蛮东侵的最高统领。
他曾在大燕中原求学七年,对中原的风土人情了解颇深,又专精兵家之术,把兵家的诡道学了个遍。他带兵险诈,变化多端,据说他从不打没有把握之仗。
凭此才略,他率乌拉部吞并诸部,称雄西丘草原。
这次齐殊硬是拖得他在平仄就打了决战,也算是将他逼到了困境。
到最后这场只能在入冬前结束的战争还是大燕赢了,投入了大量兵力与粮草的西蛮人自然是不满,只能将战败的原因归结到扎西布指挥不当的头上,扎西布的声望受到了很大的打击。
而即便不论国仇,齐殊与他的私怨亦深。
说来,这场战争或许本就与二人旧怨有些关联。
“仇家多了,盼我死的更不知凡几。连喻绝那只花皮猫我都不惧,扎西布算什么?”
提及喻绝,齐殊便牙关微紧。
她举杯与公孙鸿羽轻轻一碰,浅啜一口这埋藏近十年的酒,“……未坏。这十年光阴,不曾辜负。”
“嗯。”公孙鸿羽细品少许,温声应和,“不曾辜负。”
“话说,公子可还记得这酒的名字?”齐殊轻晃杯中残酒,眼含戏谑瞥他,颇有几分纨绔风流态。
“自然记得。”公孙鸿羽无奈一笑。
鸿殊羽。
这并非一个顺口或惊艳的名字,未引经据典,未藏深意,只是将他名中的“鸿”与“羽”字间,嵌入了她的“殊”。不知当年埋酒时是何心境,竟鬼使神差地为这坛注定重要的酒取了如此一个名字。
齐殊曾多次借此调侃他。
但这倒也成了独属二人的秘密。即便旁人听闻,也难参透“鸿殊羽”为何意——谁又能想到,这会是一坛酒的名字?
而今回想,却再难寻回当年取名时的心境。
公孙鸿羽很清楚,那时的自己应是欢喜的;齐殊……他看见她笑了,想来也是欢喜的罢。可他同样清楚——少年时的欢愉,终究无法重现。
此事彼此心照不宣。他们终将彻底走向对立,或许私下尚未至此,也不过是时间早晚。
昨日亲密,已如逝水。
缘由?
仅一点:觊觎那九五之尊之位的雪梅公孙,容不下她。
……
银枪浴血展风华,沙场御风亦擒龙。
被百姓尊为“御龙将军”,于出身寒微的齐殊而言,是莫大殊荣。
她甚至与南淮王公孙鸿羽、杨家“酒财神”杨璟并称“南淮三杰”。
然“御龙”二字,沾了“龙”气,便是催命符。
沙场擒龙,岂是臣子可为?
纵使她在外风光无限,在公孙家高层眼中,她终究只是家族培养的一把刀,一个武者罢了。
若她姓公孙,即便旁支,血脉相连总有转圜。
可她姓齐,是外姓人。
一个为家族效力的武者竟得“御龙”之名,在不少年轻子弟看来,已是对家族威严的冒犯。
当今天下,大燕气数将尽,沈氏江山回天乏术。烽烟五年,百姓厌战,士卒思归,注定不久将有新王应运而生,平定乱世,一统山河。
如今最有望入主皇城的,便是拥有南淮王名号的雪梅公孙,与东岭的雁落宇文。
而最热门的未来天子人选,自是公孙鸿羽与宇文珐。
当然,还有看似稍逊一筹的齐殊。
她虽不再有雪梅公孙这座靠山——昔日她只能算是公孙家附庸,如今却已半只脚迈出,自成一方势力。
齐殊不再需要靠山。
她手握兵权,北暮阳城至南淮长嵊山岭皆是她根基之地。粮草无忧,阳城囤积之粮可支至来年秋收。
她有誓死追随的将领,忠心不二的谋士,三千门客、十万将士皆听其号令。
如今,她已是别人的靠山。
只是,若此刻公然宣布脱离公孙家,便等同于决裂。无论如何,这里养了她十一年。这份恩情,不能不报。
她不愿背负忘恩负义的骂名。
……
交谈间,二人皆默契地未提那个名字——当年结义中最天真的少年。
出身名门的杨璟并非不谙世事,只是与那时渐显沉郁的公孙鸿羽、自幼尝尽炎凉的齐殊相比,被家族庇护得太好的他,显得格外澄澈。
然世事流转,岁月淘洗。时光细沙磨去少年们十年蜕变的尘垢,留下的,唯有终将消散在晨昏之间的记忆。
世人眼中:商者最是世故,精于算计,善择利而行。而身为皇商清风杨家现任家主,人称“酒财神”的杨璟,自然是此道翘楚,甚至可谓执掌商道权柄之人。
士农工商,商居其末。但在齐殊看来,未必尽然。
她那位秀才爹便是例证。
秀才又如何?到头来家中无米下锅。
而村中首富齐三的宅邸恢宏气派,她昔日常坐树上,望见齐三的小女儿穿着鲜亮裙裳荡秋千,发束粉带,颈佩金环,随秋千起落流光闪烁。
她也曾想要。但在因偷拿一方绣花手帕被娘亲哭着鞭笞数十,又低头向人认错后,她便再也不偷了。
她怕了。
怕再见娘亲低声下气赔罪,旁人却趾高气扬讥讽“寡妇养不出好种”。
她揉着淤青的手臂坐在树上,想了许久:为何她穿不起齐三女儿的衣裳?
为何商贩私下骂齐三铁公鸡,当面却黏着喊“齐老爷”?
为何娘说爹是村里唯一的秀才相公,是“士农工商”中最尊贵的“士”,却过得不如最末的“商”?
因为她穷。
因为齐三有钱。因为她那秀才爹既无银钱又非高官,故而“士不如商”!
此乃少时偏激之想,如今看来虽显极端,却触及几分**实相。征战七年,她见多了高官显贵——过得滋润的,多少沾些油水;真正清廉的,在这昏浊世道往往难存,如李衡之。
她甚至偶有恶意揣测:谁知李衡之是否真一尘不染?
亦有如傅老都护般坐拥一方,或似雪梅公孙、清风杨家这等世家,凭沃土厚税便可丰足,无需贪墨。
最终她得出一个结论:拳头硬者,方为尊主。
若非这些世家皆蓄私兵,规模可观令朝廷忌惮,他们本应将大部分税赋上缴国库,供那位为博美人一笑可耗千金、掏空国帑的灵康帝挥霍。
要珠钗?传朕口谕,爱妃可至国库随意拣选两箱。
要独宠?传朕口谕,将那些庸脂粉黛皆打入冷宫,朕见之心烦。
要楼阁?传朕口谕,命工部速速建造。国库空虚?此非朕所虑,朕只要爱妃欢颜。若实在无银,便令世家上缴。什么?不敢强征?那便加重天下赋税!
灵康帝对心爱女子倒是极好……
岂非真好?
——一切都是女子的缘故!
前提是那“喜爱”之期勿短于四年——此上限还是公孙家那位皇贵妃所创。公孙氏从不缺美人,姿容皆是上乘,更有几位绝色。
皇贵妃一失宠,雪梅公孙便反了,还顺势将其他世家暗中的躁动一并掀出——要下水,便拖众人同浴。
灵康帝本可如往常般不理朝政,浑噩度日,或能令这朽颓王朝多苟延数年。
偏此次他格外“认真”,竟下旨欲收归所有世家权柄。
这下好了,牵一发而动全身。世家不愿坐以待毙,皆反。
灵康帝的江山,至此崩塌在即。
北暮太阴白家与南淮雪梅公孙结盟,而一向与公孙家交厚的清风杨家却保持了沉默,反与东岭雁落宇文有了往来。
……
避谈烦忧,两人之间竟陷入长久的沉默。
“…… ”
数月未见,隔阂愈深。
或许,除却沙场兵事,他们早已无话可谈。
竹筑内静极,唯余清浅呼吸与偶尔杯盏轻触之声。
良久。
“下雪了。”
临窗而坐的齐殊望向檐外天地。细雪正缓缓飘落,如不染尘烟的白衣仙子,于红尘紫陌间翩然起舞。
四季常青的竹林依旧苍翠,挺拔修竹傲立寒中,叶梢渐次染上点点莹白。
叶细,节疏;雪压不折,风吹不弯。
只是这雪尚小,压不垮什么。但雪融之时,将士行军必添艰难。但愿路上莫结冰,否则路滑易伤,行程亦缓。还有,冬衣务必要足……
或许,她又该去寻那位“酒财神”商议合作了。
齐殊静静回神,揉了揉眉心。如今她总不自觉地思虑这些,这也是一种转变吧——从雪梅公孙的家养利刃,成为一方统帅的转变。
她想:此刻二人还能对坐共饮、谈论风月,不过因她不能在此动手。此处是公孙家地界,若家主在与她会面时出事,她难逃干系。
而公孙家按兵不动,亦因她在南淮声望过高,深得士卒与百姓爱戴,更有不少高阶将领拥趸——包括那群常“妒”她女人缘的家伙。大战在即,主将若突然横死或失踪,军心必溃。
公孙家,不敢赌。
……
“则泷,待天下安定,你我二人再埋一坛酒,如何?”
“好啊。不过此次须由我取名——叫‘齐羽殊’可好?”
言罢,二人相视一笑,举杯轻碰。
齐殊几乎真愿就此一笑泯恩仇了。可惜……奢望终究只是奢望。
她洒脱举杯,一饮而尽。
雪花落,杀气现。
一道寒光闪过——齐殊已拔下竹墙上悬着的那柄剑!
电光石火,亦似永恒。
剑刃破空。
公孙家不敢赌。
——她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