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4月27日,陵城江洲小区。
林小朵一夜没翻页。她把日记本反扣在床头,像扣住一只随时会飞的鸟。凌晨四点,施工队终于停工,楼道里的感应灯熄灭,世界沉入浓稠的黑,她却仍听见纸背在窸窣——仿佛有人隔着二十七年在另一端呼吸。
闹钟响时,她顶着两颗核桃眼坐起来,第一时间掀开本本——空白。只有她昨晚画的那只速溶包装袋,鲨鱼齿咧得没心没肺,像在嘲笑她的自作多情。她拿笔敲了敲:“早啊,周屿。”没有回音。她把“有事”那行字圈了一圈,又画了一个问号,问号尾巴故意拉成长长的钓鱼线,想钓出点新的墨迹。依旧毫无动静。
地铁上,她对着车窗做心理建设:“人家1998年也要高考,又不是24h客服,回什么秒回?”话虽如此,心里还是空了一块,像文档里被AI一键删掉的空格。
公司进入“母亲节”提前预热状态。林小朵的工位被纸箱包围,里面全是品牌方寄来的样品:面膜、按摩仪、即食燕窝——“妈妈的爱,不止于唠叨”——AI生成的slogan贴在箱外,红得晃眼。她机械地拍照、写文案、过审、被毙、再写,轮回持续到晚上十点。屏幕右下角弹出主管提示:“人类组KPI落后AI18%,今晚必须反超。”她揉揉脖子,去茶水间灌速溶咖啡,红色包装袋“嘶啦”一声,锯齿咬开,白色粉末倒进纸杯,热气蒸上来,带着1998年的味道。她忽然想起周屿说的“小型鲨鱼的牙”,心里咯噔一下——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包想象,而她现在把它喝掉了。
回到工位,她偷偷把包装袋撕开铺平,用记号笔在背面写:“周屿,我把你的1998喝光了,味道像煳掉的麦芽,回甘是27年的灰尘。如果你今晚还不回信,我就当你被班主任罚站到天亮。”写完她用手机拍照,存进加密相册,再把空包装袋夹进日记本——这是她能想到最温柔的“实物”,但它从未跨越时空,只是被她亲手收藏。
凌晨一点,写字楼灯火通明,空调冷得吓人。林小朵终于把第47条文案交上去,内容连她自己都不信:“妈妈的味道,是一碗即食燕窝的胶原蛋白。”主管在群里发了个“ 1”,她瘫在椅背上,像被抽掉骨头的文案标本。屏幕反光里,她看见自己脸色惨白,嘴角却带着笑——那是一种“又熬过一劫”的劫后余生,适合用来跟陌生人炫耀,不适合跟母亲报备。
她拎包打车,回出租屋。楼道里堆着邻居不要的婴儿床,铁杆在月光下泛着银,像一排小小的囚栏。她轻手轻脚进门,地板“吱呀”一声,像是1998年的木门也被推开。台灯亮起,日记本静静躺在床中央,像一块被月光晒凉的墓碑。她深吸一口气,翻页——
一行新字,猝不及防撞进瞳孔:
「林小朵,我今晚来不了了。别等。」
墨迹比昨晚更潦草,钢笔尖在“了”字上狠狠戳出一个洞,像是要把纸戳穿,直接漏进2025年的光里。她愣了两秒,心脏后知后觉开始狂跳,指尖去摸那个洞——边缘粗糙,带着毛刺,像新鲜的伤口。她提笔,手抖得握不住:“什么叫来不了?被家长禁足?还是——”还是什么?她不敢写下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对这个相隔二十七年的陌生人,一无所知:他家住哪条街?父母什么样?有没有兄弟姐妹?万一他生病、搬家、辍学、失踪……她连报警电话都打不到1998年。
她换一支粗头马克笔,在下一页写满整面:“周屿,看到立刻回复,不管多晚。我今晚不睡,等你。”写完她把台灯调到最亮,像架起一座烽火台,让1998年的夜色也能看见。
时间被拉长成拉面,越拉越细,越拉越断。她每隔十分钟翻一次页,空白像雪崩,把她埋得喘不过气。凌晨一点二十,她实在忍不住,把本子合上又打开——还是空白。她跑去厨房,拿最锋利的水果刀,在指尖比划半天,终究没下得去手。最后她去柜子里取了一袋KFC的番茄酱,撕开个口子,用棉签蘸了点,在页脚画了一个小小的速溶包装袋,锯齿特意画成歪嘴笑——如果规则只允许手写,那就让血液成为墨水,让疼痛确认存在。
血珠刚干透,纸面忽然浮起一行字——不是钢笔,是圆珠笔,蓝色,显然用尽力气压得纸背发毛:
「别闹,我没事。只是——」
笔迹戛然而止,像被人突然抽走手。林小朵盯着那串省略号,心脏跟着六个点一起坠下去。她提笔,刚要写“只是什么”,就听见“啪”一声轻响——台灯灯泡灭了,钨丝闪出一颗小火星,像极远处有人划亮火柴,又迅速被风吹灭。
屋里陷入漆黑,她抱着膝盖坐在床沿,听见自己心跳声,大得仿佛能穿过二十七年的走廊,敲开1998年的某扇晚自习窗户。那一刻,她忽然明白:等待不是线,是圆;圆心是一本日记,半径是“血“与速溶咖啡。而圆的另一边,那个叫周屿的人,是否还握得住笔,她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