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
栖水镇的冬夜,寒冽刺骨。白日里尚算平静的空气,入夜后仿佛凝固成了冰渣,吸一口,肺腑都冻得生疼。无星无月,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压着粉墙黛瓦,只有零星几点灯火在寒风中瑟缩。河道里的水,在低温下流淌得更加缓慢,颜色是沉滞的深黑,水面漂浮着不易察觉的薄冰,散发着若有似无的、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
老宅阁楼的灯火,却亮了一整夜。
昏黄的光线下,陆晓阳、沈念真、陈伯三人围聚在祖父陆永年的工作台前。空气凝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只有压抑的呼吸声和纸张、浆糊细微的窸窣声。最后一道工序正在紧张地进行——将那张凝聚了无数心血的“净水符”,秘密安置进“引灵舟”底层舱室的龙骨枢纽暗格。
符纸是陆晓阳严格按照祖父信中古法秘制的。灯芯草籽、苦草籽在石臼中细细研磨,与取自河滩深处澄净淤泥晒干筛细的澄泥混合,再用冬至前收集的无根雨水调和成糊。特制的桑浆捶打了整整九遍,直至柔韧如皮。符纸阴干后,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温润如玉的淡青色,上面用掺了云母粉的墨汁,勾勒出祖父图谱上那繁复玄奥的符文,在灯光下流转着微弱的、仿佛来自地底深处的幽光。
陆晓阳屏住呼吸,用镊子夹起符纸,指尖因紧张而微微颤抖。沈念真举着油灯,光线聚焦在船底那个极其隐秘的暗格入口。陈伯布满老茧的手稳稳地扶着船体,浑浊的眼中是前所未有的肃穆与虔诚。符纸被小心翼翼地送入暗格,严丝合缝地覆盖在龙骨交汇的枢纽之上。陆晓阳再用特制的鱼鳔胶将暗格盖板轻轻粘合复原,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初生的婴孩。
当最后一丝缝隙被抹平,三人不约而同地长长吁出一口气。阁楼里静得可怕,只有彼此沉重的心跳声。
“成了……”陈伯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陆师傅……老根生……我们……尽力了。”
沈念真轻轻抚摸着船身流畅优美的线条,指尖冰凉。陆晓阳看着眼前这艘凝聚了祖父遗志、承载着沉重“诺”言、此刻又暗藏玄机的“引灵舟”,心头百感交集,是沉甸甸的责任,是未知的惶恐,更有一丝微茫的、源自血脉深处的笃定。
子时将近。寒风在窗外呜咽,如同水府的低语。
三人合力,用厚实的蓝印花布将“引灵舟”仔细包裹好。陆晓阳和陈伯一前一后,稳稳地抬起这艘寄托了所有希望的纸船。沈念真提着一盏特制的、防风玻璃罩的煤油灯走在前面引路。灯焰在寒风中顽强地跳跃着,投下三人长长的、沉默的影子。
推开老宅沉重的木门,凛冽的寒气如同冰刀般割在脸上。古镇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只有风声在空荡的街巷里穿梭呼啸。青石板路在微弱灯光的映照下,反射着幽冷的微光。他们像暗夜里的幽灵,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沉睡的古镇中,朝着镇东的石桥走去。
然而,这份刻意维持的寂静,在靠近石桥时被无情地撕裂了。
“轰——!轰——!轰——!”
震耳欲聋的、如同巨兽咆哮般的轰鸣声,突兀地炸响在死寂的冬夜!声音的来源,正是镇北方向,周老板“枕水居”的工地!惨白的探照灯光柱在黑暗中疯狂晃动,隐约可见大型抽水机的粗壮管道,如同贪婪的巨蟒,深深插入那条因暴雨垮塌而更加污浊不堪的古河道中!
“他们在抽水!冬至夜抽水?!”陈伯失声惊叫,老迈的声音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作孽啊!这是要彻底搅翻水府,断了根生的路啊!”
陆晓阳的心瞬间沉入冰窟!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周老板为了赶工,为了清理垮塌的淤泥,竟然选在冬至子时——这个在祖父信中关乎“水府门开”的至阴至寒时刻——强行抽排河道残水!巨大的抽水机疯狂运转,搅动着河底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黑臭淤泥和污物!
“快走!”沈念真脸色煞白,声音却异常坚定,“去石桥!赶在子时正点放船!”
三人加快脚步,几乎是跑了起来。沉重的“引灵舟”在陆晓阳和陈伯手中剧烈晃动着。刺鼻的恶臭随着寒风扑面而来,越来越浓烈。那不再是普通的水腥,而是混合着腐烂物、油污和化学物质的、令人窒息的死亡气息。
终于,他们冲到了镇东的石桥边。桥下,原本还算平静的水流,此刻已被上游抽水机搅动得翻腾不息,浑浊的黑浪裹挟着白沫和垃圾,翻滚咆哮着向下游涌去。恶臭几乎令人晕厥。
“就是这里!古水道的起点!”陈伯喘息着,将船放下,目光焦急地望向镇中心方向——那里悬挂着一口古老的铜钟,子时正点,会有守夜人敲响。
“咚——!”
“咚——!”
“咚——!”
悠远而沉重的钟声,如同穿越时空的召唤,在凛冽的寒风中,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栖水镇!
子时正点到了!
“快!放船!”陈伯嘶声喊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三人合力,迅速解开蓝印花布,小心翼翼地将那艘精美绝伦却又暗藏玄机的“引灵舟”抬到石桥边沿。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站住!你们干什么?!”
几道刺眼的手电光柱猛地从桥头另一侧扫射过来,伴随着周老板气急败坏的怒吼!他带着几个工地的保安,气势汹汹地冲了过来,显然是听到了风声或者被钟声惊动。
“周启明!你还有没有人性!冬至子时抽水,搅动水府,你要遭天谴的!”陈伯须发皆张,怒目圆睁,指着周老板厉声斥骂。
“老棺材瓤子!少在这妖言惑众!”周老板被骂得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抖动,“老子清理河道,天经地义!什么狗屁水府!给我把这装神弄鬼的破纸船砸了!别耽误老子的工程!”
他身后的保安立刻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
“住手!”陆晓阳和沈念真同时挡在船前。混乱瞬间爆发!推搡、拉扯、怒骂声在石桥头炸开!煤油灯被撞翻在地,玻璃罩碎裂,火焰挣扎了几下,熄灭了。黑暗与混乱吞噬了桥头。
“放船!晓阳!放船!”混乱中,陈伯拼尽老力,死死抱住一个保安的腰,嘶声对陆晓阳喊道。
陆晓阳双眼赤红,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和沈念真合力,猛地将沉重的“引灵舟”推向桥下湍急污浊的水流!
就在纸船脱手入水的一刹那!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闷雷般的巨响,从镇北方向猛地炸开!紧接着,是金属扭曲断裂的刺耳尖啸!
是抽水机!那台疯狂运转的巨型抽水机,似乎因为超负荷运转或是搅动了河底过于粘稠的淤积物,发生了严重的故障!一根粗壮的铸铁输水管,在巨大的压力下猛地爆裂开来!
“轰——!”
积蓄在管道内、裹挟着巨量黑臭淤泥和污水的恐怖高压流,如同一条被激怒的黑色恶龙,失去了管道的束缚,以排山倒海之势,从破裂口狂喷而出!浑浊的、散发着浓烈恶臭的泥水巨浪,高达数米,带着毁灭一切的力量,沿着河道的走向,向着石桥的方向,咆哮奔腾而来!所过之处,卷起岸边的垃圾、碎石,声势骇人!
“小心!!!”
沈念真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那排山倒海般压来的污浊巨浪,惊骇欲绝!求生的本能让她想躲,但看到身边的陆晓阳正因全力推船而重心不稳,背对着那致命的浪头!
电光火石之间,没有丝毫犹豫!沈念真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将陆晓阳推向桥墩内侧相对安全的方向!
“念真!”陆晓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呼,身体便不受控制地撞在冰冷的石墩上。
几乎是同一瞬间!
“哗——!!!”
污浊的、裹挟着大量黑泥、垃圾和刺鼻恶臭的巨浪,如同倒塌的黑色山墙,狠狠地拍击在石桥之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整座石桥都仿佛震颤了一下!
祭台瞬间被吞没!
沈念真推开陆晓阳后,自己只来得及侧过身,就被那汹涌的污浪边缘狠狠扫中!冰冷刺骨、腥臭难当的泥水劈头盖脸砸下,巨大的力量将她狠狠掼倒在地,头重重磕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剧痛和窒息感瞬间袭来,眼前一片漆黑。
“念真!”陆晓阳目眦欲裂,挣扎着想要爬起扑过去。
而就在这毁灭性的污浪即将彻底吞噬桥面、吞噬所有人的瞬间!
一个超乎所有人理解、震撼灵魂的奇迹发生了!
那艘刚刚被放入污浊水流的“引灵舟”,并未像所有人预想的那样,被这狂暴的污浪瞬间冲垮、撕碎或沉没!
它就在距离石桥不过十余米的下游水面上!
污浊的巨浪裹挟着无数垃圾和黑泥,以雷霆万钧之势扑向它。然而,就在巨浪即将吞噬纸船的那一刹那——
“嗡……”
一声极其轻微、仿佛来自水底深处、又像是某种特殊频率共鸣的奇异嗡鸣,清晰地穿透了浪涛的咆哮!
那艘纸船的船身,骤然亮起了一层柔和却无比坚韧的、如同皎洁月光般的光晕!
这光晕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力量。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种有形的气场,将整艘船笼罩其中。奔腾而来的污浊巨浪,在触及这层光晕的瞬间,竟然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带着净化和排斥之力的墙壁!
“哗啦!”
污浪被硬生生地从中劈开!
浑浊的黑泥、漂浮的垃圾、刺鼻的油污,仿佛遇到了天敌克星,被那层柔和的光晕奇异般地推开、净化!巨浪的冲击力被巧妙化解,化作两道相对平缓的浊流,从纸船的两侧汹涌而过!
而纸船所在的那一小片方圆数米的水域,竟在狂暴的污浪中心,形成了一小片相对“干净”的空间!虽然依旧被浊流包围,但水流明显平缓了许多,水面上的油污和黑泥也稀薄了不少!那艘承载着沉重使命的纸船,在污浪中异常稳定地起伏着,船身散发着温润如玉的光晕,如同浊世中的一盏明灯,又如同一面守护的灵盾!
它没有沉没!没有被污秽沾染!反而在毁灭性的污浪中,开辟出了一方净土!
这违背常理、超乎想象的一幕,如同神迹降临!
混乱的桥头,时间仿佛凝固了。
正指挥保安想继续砸船的周老板,张大了嘴巴,脸上志得意满的嚣张和暴戾瞬间冻结,只剩下极度的震惊和茫然,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眼眶!
那几个凶神恶煞的保安,也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看着那浊浪中岿然不动的发光纸船,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恐惧。
被泥水淋透、刚刚挣扎着从地上半坐起来的沈念真,捂着剧痛的后脑,透过被泥水模糊的视线,怔怔地望着浊流中心那一点温暖而坚定的光晕,泪水混着泥水无声滑落。
死死抱住保安的陈伯,此刻也松开了手,踉跄着站直身体。他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艘发光的“引灵舟”,布满皱纹的脸上先是极度的震撼,随即涌上无法言喻的激动和虔诚!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保安,踉跄着扑到桥边,朝着那艘船的方向,“扑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污秽的石板上!
“水灵显应!水灵显应啊!”陈伯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寒风中颤抖着,充满了敬畏与狂喜,他朝着纸船的方向重重叩首,“陆师傅!老根生!是你们!是你们在护着栖水啊!”
陆晓阳浑身湿透,冰冷刺骨,额角在刚才的撞击中渗出血丝,混着泥水流下。他半跪在桥边,一只手还下意识地伸向沈念真摔倒的方向,目光却死死地钉在浊流中心那艘散发着柔和光晕、稳如磐石的“引灵舟”上。
祖父信中那句沉甸甸的“船成则灵安”,那句忧心忡忡的“强行为之恐遭反噬”,还有沈念真关于“水灵循环”的话语……所有关于承诺、关于魂灵、关于自然伟力与古老智慧的认知碎片,在这一刻,被眼前这超乎想象的神迹彻底击碎、重组!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巨大悲怆与奇异温暖的洪流,如同那冲破污浊的光晕,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防,汹涌地灌入他的四肢百骸,直抵灵魂深处!
对生命,对自然,对那冥冥中或许存在的、维系着一方水土的古老“灵”的敬畏,第一次如此真实、如此强烈、如此不容置疑地击中了他!比桥下的寒冰更冷,比船身的光晕更灼热!
“爷爷……”一声破碎的呜咽,混杂着滚烫的泪水,终于冲破了陆晓阳紧咬的牙关,在呼啸的寒风中逸散开来。他望着那艘在污浊中开辟净土的“引灵舟”,如同望着祖父陆永年和根生伯跨越时空的守护之魂,泪水汹涌而出,混着泥水和额角的血,滚落在身下冰冷的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