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则玉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纹丝不动地立在她身前,周身萦绕的血腥气味丝丝缕缕将她缠绕禁锢在原地。
他的话犹如一桶冰水,将她浇彻清醒。
这样便随他回去?岂不是就白白坐实了她禁足期间偷跑出府的罪名,况且她好不容易才出来,连谢清微的面都还未见到,这怎么能行?
不行,绝对不可以!
徐晚音忽然意识到面前的人不仅是传闻中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照夜司指挥使,还是谢清微的弟弟。
“我不!”她仿佛瞬间有了底气,将食盒护在怀里,仰起头望向他,语气中带上了平日里惯有的娇纵。
谢则玉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并未接话,只是沉默地等待着她的下文。那双墨色的眸子深不见底,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
这沉默反倒让徐晚音有些压力倍增,她稍稍放软了语气:“谢指挥使,本宫就是出来透透气……你能不能当做没看见?”
她一边说,一边还悄悄观察着谢则玉的神色,试图从那冷白的脸上找到一丝松懈。
只可惜,那张冷白的脸上并未有任何想要就此作罢的迹象。
“臣奉命护卫京州城安全,殿下禁足期间私自出府,于礼不合,”谢则玉的语气中依旧没什么起伏,“若陛下垂询,臣无法隐瞒。”
此话说得滴水不漏,完全是一副要公事公办、全然不会容情的姿态。
徐晚音兀自举着食盒:“你看,这些都是本宫亲手做的,若是不送去,岂不是白白辜负了这半日辛苦?”
食盒盖口微敞,谢则玉目光扫过,盒内各式精致的糕点,无一不是谢清微偏好的口味。
他敛了目光,显然并未因此而动摇半分。
见他仍无动于衷,徐晚音心中一急,扬声质问道:“况且,谢清微是你的兄长,你也不想眼睁睁地看他中了暑气吧?”
“谢清微”三个字从她唇间溢出,带着毫不掩饰的亲昵。
徐晚音自己都未曾察觉,她每每提及谢清微时,目光总是会不自觉的亮上几分,此刻亦是如此。
谢则玉静默于原地,日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拉长,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渐渐有些幽暗。
徐晚音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软语相求已是毫无用处,她心一横,打算换个策略。
“谢则玉!”她倏然连名带姓地唤他,试图为自己添些气势,“本宫不过是想去给谢清微送些解暑的茶点!你非要同本宫过不去吗?”
话一出口,仍是平日里那副蛮不讲理的做派,却并未有多少往日的底气。
谢则玉沉默地看着她。
日光斜照,勾勒出她微微泛红的侧脸轮廓。少女因为激动和急切,一双杏眸睁得圆圆的,清澈的瞳仁里水光潋滟,清晰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样。
他的视线微垂,落在徐晚音攥着食盒提粱的双手上,葱白的指尖上带着几道细小的红痕,是敲冰糖时不小心留下的痕迹,在她肤若凝脂的手上显得格外刺目。
良久,就在徐晚音以为谢则玉绝不会妥协,准备直接故技重施,开始威逼利诱之时,谢则玉忽然开了口,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语气却放得和缓了些:“殿下想去大理寺?”
徐晚音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直接亮起光芒,连忙点头:“是!就去送个茶点,送完立刻回府,绝不多留片刻!”她急切地保证着,仿佛生怕他反悔。
谢则玉的目光在她写满期盼的面容上停留了一瞬,随后落于她手中的食盒上,眸色深沉难辨。
“可以。”他吐出两个字。
徐晚音绽开笑容,明媚得晃眼,几乎便要欢呼出声。
紧接着,他又开口说道:“臣护送殿下前去。”
徐晚音喜出望外,眼下只要能去大理寺,她什么都肯应。她忙不迭地点头,随即抬步,跟上谢则玉转身离去的步伐。
谢则玉步履从容地走在前面,不曾回头,却不着痕迹地放缓了脚步。
徐晚音悄悄抬眼望去,忍不住打量起他的背影来,他步履沉稳,行走间与谢清微那种抚琴弄墨的文雅气质截然不同,带着些习武之人的利落和一丝少年气。
玄色的劲装清晰地勾勒出他宽肩窄腰的身形,倒是比谢清微那样总是宽大的袍服要引人注目得多。
思及至此,她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心口怦怦直跳,慌忙移开视线,面上悄悄爬上了一层绯红,像是窥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眼见着大理寺的官署就在前方,朱红色的大门庄严肃穆,两侧的獬豸栩栩如生。守门的衙役显然认得谢则玉,见他与徐晚音一前一后,面露诧异又不敢阻拦,恭敬地行礼后便放了行。
穿过前庭,二人径直来到谢清微处理公务的官房外。房门虚掩着,隐约能听到里面翻阅卷宗的细微声响。
谢则玉停下脚步,侧身看向徐晚音,让出一条路来,示意让她自己进去。
徐晚音在门口仔细理了理微乱的鬓发和衣裙,正欲推门,却见谢则玉不着痕迹地靠近了半步。
一股清冽的草木气息袭来,她只觉得发间微微一沉,是谢则玉抬手,将她鬓边一支将落未落的珠钗推进了发髻深处。
他的动作极快,指尖擦过了她的发丝。
“殿下的珠钗松了。”他低声说道,话音才落,人便已然退回了原处。
“可以进去了。”
徐晚音点了点头,轻轻推开门。
谢清微正于房中批阅卷宗,他身着一袭深绯色的官服,墨发用一根玉簪束起,神情专注。
“谢清微!”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他抬眸望去,见到是徐晚音,微微有些错愕。
“九公主殿下?”他搁下笔,起身行礼,“您怎么来了?听说陛下命您在府中静思……”
“我是偷偷跑出来的!”徐晚音的声音还带着一丝得意,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食盒捧上前去,“谢清微,你看,这些都是我亲自做的糕点,还有这个绿豆百合汤,是我第一次做,用冰鉴镇好的,你快尝尝。”
她满是期待地望着谢清微。
谢清微的目光落在那个精致的食盒上,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并未立刻去接,而是温和地劝道:“公主殿下金枝玉叶,怎能亲自下厨?再者,陛下禁足之令,亦是希望公主能静心,殿下如此……恐有不妥。”
他的声音犹如春风拂面,但话语里的拒绝之意却格外清晰。
徐晚音倒是一副不以为意的态度,依旧扬起笑容:“你放心收下便是,我送完东西立刻回去,绝不给伱添麻烦。”
话落,她眨了眨那双清澈透亮的眼眸,那模样任谁看了都不忍心拒绝。
谢清微沉默了片刻,终是轻轻叹了口气,伸手接过了食盒,“有劳殿下费心。”
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却听不出多少喜悦,“殿下下次万不可再如此冒险,若是被陛下知道……”
见他收下,徐晚音忙不迭地点头:“知道啦,你趁凉喝,我就先回去了。”
目的既已达成,她便也不再纠缠,利落地转身退出了房门,丝毫未拖泥带水。
经过门外的谢则玉时,她放缓脚步,神色藏不住的雀跃,放轻声音道:“多谢。”
她双手背于身后,手指勾在一起,朝着他歪了歪头,哼着曲子步履轻盈地转身离去。
直到那抹鹅黄色的身影消失在廊庑尽头,房内外重新恢复了安静,只剩下树梢间的蝉鸣声。
谢则玉步入官房时,谢清微正对着那碗冰镇绿豆汤出神。
“则玉?”谢清微抬眸,有些诧异,“你怎会与九公主同来?”
“恰巧遇见。”谢则玉言简意赅。
谢清微揉了揉眉心,苦笑道:“九公主的性子……未免太过纯真烂漫了些。”
谢则玉静静地听着,想起徐晚音捧着食盒时发亮的双眸,忽然开口:“阿兄既知她心意,为何不明确回绝?”
谢清微微微一怔,似是没料到他会这样问,沉默良久,才轻叹一声:“公主身份尊贵,又是这般赤子心性。况且……”他顿了顿,“陛下默许,难以轻慢。”
谢则玉闻言心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情绪,说不上是不快,倒像是某种无形的枷锁,悄然松开了一线。
他看向谢清微,忽然觉得案上的绿豆汤有些刺眼。
“我明白了。”他声线平稳。
谢清微将那碗绿豆百合汤往谢则玉的方向推了推,语气温和:“我近日来脾胃有些不适,不宜食用冰镇之物,则玉,你若不介意,便代为享用了吧,莫要辜负公主殿下的一番美意。”
“不必”二字在谢则玉唇边辗转一圈,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
他向来不喜甜食,更不习惯接受他人赠予,然而此时,脑海中却不知不觉又想起了徐晚音。
谢则玉垂眸,目光落在玉碗之上。碗中汤汁清浅,看上去倒是清爽。
他破天荒地接过了玉碗。
碗壁凝结着细密的水珠,传来冰凉的触感。他并未用汤匙,而是就着碗沿饮了一口。
汤汁入口,预料之内的甜味顷刻间在唇齿间弥漫开来。
谢则玉神色未变,又饮了一口。
很甜。
甜得发腻。
与谢清微不同,谢则玉素来对此类精致甜腻的吃食敬而远之。于他而言,一碗甜汤远不如一壶烈酒来的痛快。
可此刻,他却一口接一口,任由那腻人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直至整碗汤饮尽,才将空碗放回食盒。
“阿兄,我还有公务在身,先告退了。”话落,谢则玉转身离开。
他踏出官房,抬头望向依旧灼热的日头,舌尖还残留着挥之不去的甜意。